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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無數個瞬間,望向鋪門前涓涓流淌的小河水,柳葉兒也想將性命交付其中,期待在另一個未知的世界,有機會可以跟逝去的親人團聚。
還會有比現在更糟糕的時刻嗎?對於急於逃離現狀的柳葉兒來說,那未知充滿了誘惑。
但她不能,她還有個很小很小的妹妹,調皮又貪吃的妹妹,必須時時刻刻牽在手裡,否則就四處搗亂闖禍,搞不好哪天就被人揪住胖揍一頓。
柳葉兒想起上個月林翡的九歲生日,爺爺做了一大碗櫻桃肉,在紅亮的肉皮上插火柴許願時,她說:「要我們一家人永遠快快樂樂在一起。」
她把願望大聲喊出來,要每一個人都聽見,要每一個人都記住自己的責任,為成為快樂的一家人而努力生活,大吃、大笑。
爺爺不在了,生老病死無能為力,姐姐不能說話不算數。
「謝謝你啊,秧秧。」柳葉兒捏著她軟綿綿的小手,低頭吸了吸鼻子。
謝謝你願意寸步不離陪著我,謝謝你賜予我力量,其實真正需要照顧的那個人是我,需要陪伴的那個人也是我。
「這有什麼。」林翡挪挪屁股,坐得離她更近,小腿翹起來搭在她大腿上,「咱們都說好的嘛。」
林翡一直不怎麼喜歡過生日,不記得從哪裡聽來的說法,孩子的出生日就是媽媽的受難日,媽媽會在那一天經歷非比尋常的痛苦,甚至可能會有生命危險。生小孩真的真的真的很不容易。
因此她常常把自己遭受的種種惡劣對待歸結在此——是她讓媽媽受苦了,媽媽費盡力氣把她生下來,無論對她做什麼都是理所應當,是她應該受著的。
因此她更加想不明白,既然生小孩會讓媽媽痛苦,小孩也會因為媽媽的痛苦而感到愧疚,大家為什麼還沒完沒了生小孩?
宇宙未解之謎。
討厭蛋糕,討厭蠟燭,討厭生日歌,討厭大人在電話里歇斯底里的爭吵。林翡對生日毫無期待。
但那天柳葉兒為她準備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生日,用櫻桃肉代替蛋糕,用火柴代替蠟燭,用斗笠代替了生日帽,歌唱春節聯歡晚會的經典曲目《難忘今宵》。
那天晚上她們又說了很多很多肉麻話,柳葉兒好幾次都受不了偏jsg開臉,林翡四肢並用抱住她,「我真的超級超級喜歡你,超級超級愛你。」
小巴車發動機聲音很吵,車上還有兩隻大鵝扯著脖子沒命叫,她們必須湊得很近才能聽見對方說話。
柳葉兒聞見她嘴巴里甜滋滋的牛奶糖味道,「我們是最好最好的。」
窗外的風捲起鬢邊碎發,盛夏的濃翠在眼前飛快倒退,身體隨車輛顛簸起起落落,柳葉兒眼眶又不自覺漫起濕熱。
她想到爺爺說過牛奶糖貴,不好賣,但秧秧喜歡吃還是多進一些,又想到爺爺說柴油車就是這樣,又臭又吵,還有這條爺孫倆走過不知多少回的路,看過不知多少回的景……繼而想到被留下的孤單單的自己。
柳葉兒眼淚的開關壞掉了,她根本控制不住,雙手搭在前面座椅靠背彎腰啜泣。
眼淚是她們唯一能主宰的東西,林翡不會像大人那樣勸她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選擇跟柳葉兒一起哭,先小聲地哭,再大聲地哭,最後向所有人展示她白白的小牙和粉紅的扁桃腺。
她們坐在小巴車的最後一排,一個「嗚嗚」的哭,一個「嗷嗷」的哭,售票阿姨來到她們面前,問她們怎麼了,林翡才用力吸一下鼻涕說:「我們爺爺死了。」
「啊——」
售票阿姨微微張嘴幾秒,最後從衣兜里摸出張紙巾遞過去,「擤下鼻涕。」
柳葉兒記得去縣裡批發市場的路,也記得那些與爺爺相熟的老板,當被問起「爺爺為什麼沒來」的時候,一大一小牽著手站在門前整整齊齊掉眼淚。
殘酷的世界,無情用過往不斷敲打她們,一次又一次讓她們因永遠失去親人而痛哭流涕。
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想,不能提,一旦觸碰,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地流。因為那個安靜睡在山上圓圓墳包里的爺爺,因為被留下的孤單單的柳葉兒。
夜裡柳葉兒抱著林翡說:「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林翡會更加用力地抱緊她,像兩隻小狗互相依偎著取暖。
林翡徹底搬來跟柳葉兒同住,她學會了燒水煮飯,學會了剝蒜洗姜,學會給自己編辮子扎頭髮。
爺爺種在天井裡的植物長得很好,枝繁葉茂,花朵碩大,林翡還學著外公的樣子替它們修剪枯葉和壞枝,把吃剩的果皮堆在花盆邊。
七月下旬,大暑的前一天,林華玉還是來了,同行的還有趙老師。
暑期射擊集訓已經開始,陳教練走不開,而趙老師恰好是個閒人,決定跟著林華玉一起來看看林翡的情況。
林翡很乾脆拒絕了趙老師,「我不去,我要賣東西,請你們不要擋著我。」
她有個拉貨的小車,車子上用繩子綁個泡沫箱,裡面堆了半箱冰塊,蓋子上貼張數學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橫格紙,黑色水彩筆寫:雪糕和冰水。
林華玉和趙老師給她讓路,她戴著草帽推著小車在路上走,一邊走一邊喊:「賣雪糕,賣礦泉水,甜蜜蜜的雪糕和冰涼涼的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