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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好熱鬧,林翡不知道人死了竟然還有這麼多事要做,她把喝完的湯碗拿到樓下廚房,看見天井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堆滿了菜,姨姆們正蹲在邊上洗,後門大大敞著,外頭弄堂里煤氣罐爐子「呼呼」響,配著鐵鍋鏟在鍋底「唰啦唰啦」的聲音。
姨姆們有說有笑,廚子扯脖喊柳岸,問他:「油呢油呢,沒油拿什麼開鍋。」
柳岸的瘸腿從門邊一閃而過,說「路上了路上了」,下一刻他的聲音又出現在前門,問「老四呢,油呢油呢」。
「你們為什麼在翠翠家。」林翡很納悶。
姨姆們把頭扭過來看她,鄭悅媽也在其中,她告訴林翡,她們在這幫忙,淘米煮飯,洗菜洗碗,讓這裡里外外的老老小小都能吃飽飯。
林翡似懂非懂,這些大人們聚jsg攏在這裡,製造一切可製造的響動,讓她們一刻也不能安靜,她感覺吵鬧,也明白這種時候最不需要安靜。
過分的安靜是致命的。
林翡從菜盆里拿了兩根洗乾淨的黃瓜上樓,柳葉兒坐在窗邊發愣,頭上還頂著三角的白披帽,長睫毛蓋著眼睛,眼皮薄薄的,湊近能看到許多細小的青紅色血管。
「吃這個。」林翡把黃瓜遞過去。
柳葉兒不接,也不動,林翡走到她面前,把黃瓜往她嘴邊湊,她偏過臉。
「好吧」。
林翡也不太想吃,兩根黃瓜放桌上,後屁股擦擦手心的水。
柳葉兒起身去床上躺著,放下白棉紗蚊帳,躲進房子的房子裡。
爸媽走的時候她還不懂事,奶奶讓她乖乖待在房間裡,她就老實待著,白天樓下大人們做飯、吃飯、打牌、下棋,小孩跑來跑去,嘻嘻哈哈,晚上道士做法事,嘩嘩的麻將牌伴著鑼鼓唱經一整夜不消停。
奶奶走了是這樣,爺爺走了還是這樣。
但這是最後一次,她沒有親人了,她的親人全都死了。
眼淚盈滿眶,無聲濕透鬢角,柳葉兒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是靜靜流淚。
林翡爬到床上,蹲在她身邊,扯了袖子手伸過去,眼淚流出來一點就擦一點。
很快兩隻袖子都濕潤,柳葉兒終於憋不住小聲嗚咽起來,林翡趴到她懷裡,感覺到她濕熱的呼吸和眼淚。
「秧秧,我沒有爺爺了,沒有爺爺了……」
爸爸媽媽沒了,奶奶沒了,爺爺也沒了。
「秧秧,我是孤兒了,我成孤兒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吶……」
她痛苦而絕望地哀哭,悲傷像海水淹沒,她幾乎哭到窒息,直到失去全身所有的力氣,直到水分枯竭,再也流不出淚。
這期間,柳葉兒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勇敢,這已經不是第 一次了,要像水邊的蘆花,即使枯萎蘆竿依舊挺拔。
最後一次了,自此她再也沒有至親可失去。
在懂得一些道理,又沒有完全懂得的年紀,這樣的悲痛幾乎要奪走她的性命,她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爺爺,她哭到昏厥。
林翡只能守著她,面對醒來後變得很不響、很不響的柳葉兒,面對她死亡一般的沉默,全無辦法地守著。
第 一天過去了。
早上六點半,天才蒙蒙亮,林翡從小床上爬起來,自己穿好衣服,胡亂扎了頭發下樓,廚房踩著小板凳燒水,然後端著大半盆熱水晃晃悠悠上樓。
這種老房子的木樓梯對她來說太陡了,人小力氣小,水打多,爬樓的時候水不斷從盆沿溢出來,到二樓走廊,她衣裳從胸口往下全濕透。
盆放地上,林翡揪著衣服邊隨便擰把擰把,進屋把柳葉兒叫醒,從褲兜里摸出牙刷牙膏遞過去,又找來搪瓷痰盂讓她接著刷牙。
洗臉毛巾和漱口杯在盆里,林翡都安排好了,「先這樣再那樣,然後我把盆抬下去,把這個壇壇洗了。」
這些事昨晚睡前林翡就在心裡排演好,排了一百遍,不斷完善細節。
她得照顧她,照顧她的姐姐。
她們用一個口杯和一把牙刷,洗臉也是一塊毛巾,柳葉兒蹲在盆邊,林翡小手幫她把披散的長髮攏到一起,「我幫你梳頭。」
柳葉兒看著水盆里的自己,熱毛巾緩慢擦拭過臉頰,頭皮被不知輕重的小人拽得很疼,卻並不阻止她笨拙的體貼。
洗漱完,辮子胡亂捆好,林翡開始收拾屋,剛才怎麼把這些東西拿上來的,現在怎麼拿下去。
一路走,水一路撒,到樓下盆里的洗臉水已經倒乾淨了,樓梯上濕噠噠,林翡又自己找拖把拖,泥點子在腳邊甩來甩去,她橫臂抹一把額頭的汗,心裡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
早上弄堂里煮麵條,桌上擺滿白瓷碗,碗裡料都擱好,做法事的、守夜的、早上來幫忙的,誰餓了就自己拿碗去大鍋里撈,面都煮好的。
林翡站旁邊看一陣就學會了,自己端兩個碗去排隊撈麵條,也不需要人幫忙,撈完撿兩雙乾淨筷子揣褲兜里,面條端上樓。
中午和晚上吃炒菜,她也是用吃麵的二碗,桌邊候著,等菜上齊,人坐滿,她兩碗夾得冒尖尖,筷子依舊揣褲兜。
鄭悅媽問:「給翠翠帶飯吶。」
林翡「嗯」一聲,鄭悅想來幫忙,林翡側身躲開她的手,「我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