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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朵忽然想起那個分享炸雞和披薩的夜晚,當時陳青問她,想吃什麼。
想吃什麼——
那種微弱的連接,如同「日常生活」一般碎片的暗示,仿佛一個光明的起點。
然而直到今天,陳青依然只是問她,「想吃什麼」。
想吃什麼,幾點回來,今天要出門,知道了。
仿佛一種單薄的冰面,布滿裂紋的光潔表象。明明早已知道最後那個分崩離析的結局,卻依然因為不忍心打碎那一層界限而小心翼翼後退一步,不去涉足那些可能無法承重的區域。
然而春天已經越來越近了。
她們會面對未來,面對「以後」,面對那個逐漸消融斷裂,直到最後分道揚鑣的節點。
陳青沒有提過這些話題,正如她從來沒有提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誰,會有接下去很長的人生道路,而她已經為了方朵付出過太多了。
那一天從屏幕上一閃而過的簡訊,好像一個微妙的預言,卡在她們半生不熟的人生交點之間。
陳青把衣服一件一件疊好,然後低頭看了方朵一眼。
小姑娘還蹲在剛才的那個位置,小黑狗很乖地搖搖尾巴蹲下來,沒有追著要玩方朵手裡的那個塑料小勺子。
「我不同意。」陳青心平氣和地說,「期中考的成績已經出來了。」
「……考了第十七名。」方朵小聲接話。
和上次比進步了不少,本來應該在成績一出來的時候就和陳青邀功的。
但是這幾個星期都心不在焉的,等到反應過來,成績單已經通過家長群發到了陳青的手機里。
陳青居然還加了家長群!
方朵三心二意地用手裡的小勺子去撩小狗,這個勺子還是上次粥店外賣帶的,陳青不用塑料勺,從學校食堂打包的炒菜也要正正經經撥進家裡的青花瓷碗裡,於是最後那些防不勝防的一次性餐具就都變成了黑豆的玩具。
「我問了老師。」
陳青語氣平和,在這種時候就好像一個真正的班主任,條分縷析地給她講解學業問題:
「按照你們學校過去的排名情況,只要保持這個成績,考個一般以上的本科學校沒有什麼問題。」
——所以要考一所綜合性大學,理所當然地站上更高的那一級階梯,開闊眼界體驗生活,然後才輪到真正對未來的人生做出決定。
這樣一條平坦而光明的道路,和她們身邊千千萬萬個普通的同學一樣,由淺入深地涉足所有關於將來的水域,然後擁有千千萬萬幸福的一生。
陳青垂眸看著面前的小姑娘。
雖然總覺得小,但其實過了這個冬天就要十七歲了。
然後是十八歲,成年,也當然已經很利落地長高抽條,有了青澀婉轉的曲線,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低頭才能對視的小不點。
方朵在念的那所學校每年都會舉辦很盛大的成人禮,邀請家長親屬訪校參觀。
這樣一想就忽然很細微地痛了一下,不知道是哪裡的神經末梢。舊小區的陽台只有很短的幾個小時可以享受到陽光,陳青剛剛轉身之後站在那個交界處,這一刻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那種陰影里遽然地閃過去。
原來過去了那麼久,還要花比想像更多的時間來接受這件事。
不防下一秒方朵悶悶地冒出一句:「反正你以後也管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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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句話,陳青和方朵經歷了有史以來最長時間的冷戰。
陳青沉下眸色,聲音低到冰點:「你再說一遍。」
「我說——」方朵抬起目光,然後很快地又低回去,「姐……」
小狗如果預先知道了自己要被丟掉,也只會好好地藏起尾巴。
它不會質疑,不懂反抗,只是背過身,然後嘴硬說自己一直都在流浪。
陳青講話時咬字很清晰,很多年帶課做家教和在中心小學教書的影響,語氣總是不疾不徐的平和,條理清晰又完滿,好像沒有什麼情緒可以擾動那個穩定的核心。
所以最後還是沒能問出口:如果不是我呢。
如果五年前被陳世國領進家門的是隨便另外一個誰,你是不是也會像現在一樣,如此細緻周全地為她安置好生活中的一切。
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如何隔著那間客廳遙遙望見你的第一眼,怎樣讓視線與你交會相逢。
像這樣盤根錯節的情緒太過幽微,以至於哪怕是一根線頭,都很難輕易地梳理出適合開口的理由。
最後方朵說:「你自己不也是一樣。」
第15章 15 國境線上的舞會
……所以說錯話了。
方朵低下視線的時候用餘光瞟了一眼地面:落日夕照在有些凹凸的石英地磚上起起落落地跳躍,陳青站在那裡,又仿拂劃開黑夜與黃昏交界的一道巋然陰影。
對方的畫筆和顏料桶都還擱在餐廳的轉角,在這一刻飛快收斂的天光里切割出曲折的光影。
用過的速寫紙沒有疊齊,卷著邊緣垂盪下來,又好像一道風的痕跡。
方朵想起之前在餐邊櫃底層看到的那兩張入場券,並不是她有意,只是如果一整個家裡的物事細節都素淨明朗,那種紅底燙金的奢侈質感就很容易變得扎眼。
藝術中心,畫展。
這樣的字眼很快地從眼底滑過去,其實只是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