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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床榻上,閔逾明的聲音有氣無力,「我是不是快死了?」
蹲在炭爐前、背對著他的閔昀之,撥弄炭塊的手一頓,他拼命壓下嗓子裡那一瞬間蔓延上來的細微癢意與鼻子發酸的難受:「你又在說什麼胡話,讓徐老嬤嬤聽見了,她可是要揍你的。」
「我夢到徐老嬤嬤了……」閔逾明輕聲說,「她說她來接我去找阿娘……阿娘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閔昀之覺得喉嚨里好像堵了一團棉花,那種酸澀的感覺蔓延到四肢,讓他幾乎站不起來。
「阿爹……與我講講阿娘的事吧……我怕到時候我見了她也認不出來,反而鬧了笑話。」
歷經風雨,在任何事面前都不會太過失態的閔相眼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濕了,他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掌心,在掌心掐出了鮮血淋漓的月牙印,聲音里卻還帶著淡淡的笑:
「明兒真的想聽嗎?這可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啊。」
「想、聽……」閔逾明說話已經很吃力了,伴隨著斷斷續續的低咳。
「不急,我慢慢講。」閔昀之迅速收拾好了自己那一瞬失控的情緒,他悄悄擦乾淨掌心的血,然後慢慢轉身走回來,又成了那個波瀾不驚,儒雅沉穩的閔相。
「你阿娘啊,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閔昀之初遇徐畫屏,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春日,無憂無慮的大家小姐的紙鳶斷了線,落在了一個窮書生的攤子上,小姐過來找,兩人初遇,一見傾心。
只是身份地位如天塹,雲泥之別,於是窮書生收斂好自己的滿腔傾慕,咬著牙和著血,努力從一無所有的落魄文人,奮鬥到一國朝堂上說一不二的宰相。
他落魄時遇過阻撓,遇過人禍,遇過生死危機,發達後又受過誘惑,見過賄賂,見過各種美麗勾人的皮囊……只是無論是最初還是最後,他都堅守著本心,春日那場相遇,以洞房花燭,書下結尾的篇章。
後來,他們有了孩子,再後來,便是一家破亡。大家小姐似乎乘著紙鳶飛走了,只留下那個春日裡的書生。他找不到那架紙鳶,也找不到那張溫柔熟悉的臉。
可能是因為春日裡的花開得太艷,陽光又太烈,模糊了他的眼睛,讓他怎麼也找不到路,只能在某個地方徒然的等啊等,等青絲成雪,等那個終於發現他丟了的人回來,牽著他一同離開,從此朝朝暮暮,再不分別。
……
閔昀之沒有講這幾十年故事中讓人膽戰心驚的黑暗,生死一線的危機,他只是挑著輕鬆的、愉快的、比那春花還美的往事,一點點娓娓道來。
即使如今已經兩鬢斑白,臉上有了皺紋,眼睛也再不如往年清亮,說起這些事的時候,還是能依稀從他的身上看見過去的影子。
閔逾明躺在床上,在鋪天蓋地的雨聲與雷鳴中,聽了許多過去的美好,他知道阿爹阿娘在懷上他時有多驚喜,兩人高興得幾晚上沒睡著;知道他們翻著書給他起了許許多多個名字,最後兩個骨子裡帶著點叛逆的大人,決定讓不滿百日的他自己抓鬮,抓到的名字就是他的大名;知道他的阿娘不善於女紅,卻還是給他縫了不知是什麼品種的虎頭帽……
這些過去太美好了,美得就像一場夢,從他的眼眶裡漫出來。
「真好啊……」他說。
這種幸福的、甚至讓人有點微醺的感覺漸漸漫過了全身的不適,閔逾明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有些困了,他覺得自己的意識好像飄了起來,要慢慢地散在這場大雨中。
迷迷糊糊間,他看到阿爹握住了他的手,好像在說些什麼,只是雨聲太大,雷鳴太響,他不太聽得清。
閔逾明。
他知道這個名字里包含了他阿爹的志向,他也知道他的阿爹為楚國背負了太多,他已經很累很累了。
「對不起……」他說。
他不知道他這句話說出去了沒有,也不知道握著他手的阿爹有沒有聽見。他其實有很多想道歉的東西,比如他回來得太晚太遲,比如他之前和阿爹鬧脾氣,還有池月姐姐……他其實有猜到她的身份有些問題,可出於他的私心,他仍然任性地將她留在了家裡。
他太嬌氣了,在他不在阿爹阿娘身邊的這十多年,他吃了太多太多苦,對他好的人,掰著手指就可以數清。池月姐姐對他而言,就是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所以他沒辦法割捨,所以他釀成了大錯。
他愧疚著他的私心將家人害成了這副模樣,可見春台上池月姐姐從邊緣墜落下去,白裙被血染得艷紅的場景,也一遍遍在他腦海中回放。他覺得好像所有人都錯了,又好像所有人都沒錯。
只是對和錯,現在都好像不重要了。
意識好像越擴越遠,又在某一瞬間回攏,模糊到清晰的視線里,他看到原本只是兩鬢斑白的阿爹頭髮也變得花白了,好像這幾月,他不知不覺就老了很多。
「阿爹……」他已經盡力把聲音放到了最大,卻仍舊輕如蚊蠅。
閔昀之看著床榻上眼睛神已經漸漸失去光彩的獨子,心中好像有把刀在不斷翻攪著,攪出淋漓的血肉。
細微的哽咽終是忍不住泄露了一絲:「我在呢……我在呢……明兒,阿爹在呢……」
「明天是春分……萬、萬物復甦……」閔逾明輕輕地說,「我也會……在春天裡醒來……」<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