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7頁
楚堯的手握著欄杆,那手也消瘦,能看到突出的指節和骨頭,外面覆著一層薄薄的皮肉。
「……都準備好了嗎?」楚堯低聲問。
「按陛下的吩咐……」吳大伴的聲音裡帶著嘆息,「已經全然準備好了……」
「那就好。」楚堯抓著欄杆的手更用力了,他慢慢地轉過頭,打量著這片他從小住到大的楚王宮,他這次吩咐宮人將楚王宮的各個宮殿裡都奢侈地點上了蠟燭,於是夜晚下的楚王宮,也如白晝一般明亮。
楚堯站在欄杆邊上,風吹動著他的衣擺和披風,他站在高處,一點一點地、眷戀地將所有場景收入眼中———這片王宮裡,處處充滿了他的回憶。
他站在那裡一直看一直看,看到有的宮室里蠟燭已經燃盡,於是燭光暗淡,殿宇沉入黑暗中。
他像被這片黑暗驚醒了,猛地後退一步。
「走吧……」楚堯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慢慢往回走,「那些宮殿裡的蠟燭……教人熄了吧……」
這是他生平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點亮這座王宮。
「穗歲呢?」楚堯瘦長的手指攏了攏肩上的系帶,「她有沒有懷疑什麼?」
吳大伴跟隨在他身側,微微地搖了搖頭。
楚堯臉上出現一點極淡的、宛如曇花般的笑,他輕聲道:「……還是那個不設防的笨蛋。」
吳大伴沒有搭話,他也知道此時的楚堯……其實什麼都不想說。他只是沉默地引著楚堯在這片越來越安靜的宮室中七彎八拐地繞著路,最後停在了一個偏僻的宮室中。
夜色下,那偏僻的院子停著一架馬車,楚堯掀開帘子,裡面鋪著厚實軟綿的小榻,榻前放著小几,溫著暖粥,熱著軟餅。塌上有個少女閉著眼沉睡,楚堯慢慢走上前,輕輕地、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穗歲……」
少女靜靜地合眼睡在那裡,她在深眠之中,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楚堯忽然紅了眼眶。
他溫柔地將粘在唐穗歲臉頰的髮絲撥開,然後俯下身,在她的眉心落下了輕柔的一吻。
他說:「穗歲……歲歲平安。」
熱粥還在小炭爐上鼓著泡泡,瀰漫開醇厚的香味,楚堯在香味的環繞里,在罩著紗罩的燈燭之中退走,放下的帘子遮住了他的視線,於是他沒有再回頭。
他們此生,不會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吳大伴見他從車廂里出來便迎上去,楚堯卻對著他搖了搖頭:「吳大伴,今晚你將穗歲平平安安地送出去。明早……便按我們定好的計劃來。」
吳大伴面露不忍:「陛下!」
「你如果還認我是楚國的國君,你就按我說的去做。」
楚堯從吳大伴手裡接過了引路的燈籠,然後一個人執著那盞燈籠,沿著寂寥的宮道越走越遠,夜晚的風吹動著,他的身軀越發消瘦與單薄,他離開偏僻的地方後,偶爾會遇到三三兩兩腳步匆匆的宮人,他們垂著眉眼,帶著包袱,臉上是驚慌彷徨的神色,有人看到了他向他行禮,有人對他視若無睹,有人慾言又止卻最後回頭離開……那宮殿之中一盞盞明亮的燭火也隨著他們的離開逐漸黯淡,在夜色中慢慢沉寂下去,隱沒到黑暗中。
楚堯一直走,失去了光源的宮殿窗戶與大門,就像擇人慾噬的凶獸張大的口,貪婪地注視著每一個行人。
無數人與他遠遠地錯過,他們走向不同的方向,楚堯就像逆著河流的游魚,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只是身邊宮室里的蠟燭全都熄滅,走到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他緩步上了祭台。
祭台是整個楚王宮除了他之前所在的宮殿外最高的位置,從祭台向下望,整片清都在夜色中只有三兩處掙扎的燭光,像是了無生氣的人在苟延殘喘。而城外的火把綿延,一層接一層,一道接一道,推向更遠的遠方。
「噠噠———」
隨著一座座宮室陷入黑暗,楚王宮便也開始亂起來,寅正時分,絕大多數宮人熄了燭後便慌不擇路地沿著楚王宮打開的宮門向外逃———早在神子教圍城的前一日,吳大伴便召集了所有的宮人,給了他們兩個選擇。
一是留在楚王宮,待吳大伴開城門獻降後,於新舊王朝交替之際博一個富貴前程;二是吳大伴給出一筆足夠安然生活幾年的遣散費,在第二日神子教攻城前離開楚王宮。
但無論是選擇離開還是留下,都要在天黑的時候點亮他們所在宮殿裡的蠟燭,然後在寅正時熄滅。
這宮裡呆的時間長的宮人還隱約記得上一次點亮滿宮蠟燭的場景,也對如今為何要這樣做有了些許猜測,在這深宮中時間尚不足十年的,卻只以為是約定好的、有些怪異的信號。
絕大多數人都選擇了離開,富貴險中求的前提,也是要有命在。隨著他們的出走,楚王宮便顯得越發空寂起來。
吳大伴看著那些魚貫而出的宮人,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哀。他沒有喝止,也沒有斥責,只是用那雙蒼老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有一個宮人在走前忽然來到他的身前,對他深深地施了一禮,然後才直起腰匯入了人群之中。
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越來越多的人向著這位蒼老的總管行禮,在深宮中,有許多人受過他的救助,而如今他們只能用這昏沉黑夜中的一禮,來表達他們深藏在心中的謝意。<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