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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凌他們就近找了一塊尚且還算平整的地方休息,兩人身邊的暗衛去撿了些枯枝生了堆火,隨意地烤了些乾糧果腹。
衛曄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功夫在身的,但整整一日的趕路他卻沒有叫苦,如今他坐在火堆邊,只盯著燃燒的火焰。
「你最好吃點東西,不然後面越來越累,你遲早得垮掉。」祝凌拿了張已經烤熱的干餅遞到他面前,「在秋思郡生了病,可沒人保證一定能將你救回來。」
「……我吃不下。」衛曄眼裡倒映著燃燒的火焰,臉上說不上來是什麼表情,「衛國的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糟。」
那些字裡行間的苦難化成現實放到人面前所造成的衝擊……實在太過慘烈了。
衛曄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確過得苦,身為一國皇子卻迫不得已隱姓埋名流落他國,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代價卻是摯友決裂,理想盡毀,親人辭世……他過的得諸般苦楚,諸般不易,諸般不得已,卻也未曾落到他最近所見過的那樣的荒唐之中———半袋粗糙的糧食便能換走一個總角的孩童;辨不出品種的草和著碗水,便是給重病之人往下灌的藥;不幸死去的人渾身赤裸,連張裹身下葬的草蓆都無;樹上萌發出的綠芽,便是一頓飽餐的食物……
那麼多、那麼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景,那些存在於書中寥寥數行、仿佛輕描淡寫的苦難,原來真正落在這人世間,是這般模樣。
衛曄微微闔上眼,前幾日的畫面好像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他們經過那些蓬頭垢面,流離失所的人群,那瘦弱的皮包骨的伶仃四肢,那破破爛爛、掛在骷髏架子般軀幹上的污糟衣衫,那一雙雙帶著紅血絲、麻木得仿佛已經失去人性的眼瞳……那都是衛國的子民。
繁花似錦歌功頌德的詞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的奏報,這些東西里三言兩語帶過的,是求助無門的地獄人間。
衛曄所帶的食物只留下了一點,剩的全部分發給了周圍的百姓,然後……局面開始失控了。人人都爭著搶著他所給予的食物,有的大打出手,手腳並用互相撕咬,仿佛蒙昧的野獸,有人僥倖搶到了半塊四分五裂的餅子,拼命往嘴裡塞,噎得直翻白眼幾欲絕命也不願吐出來;有人沒搶到的,便滿臉扭曲的恨意,仿佛與他有不可開解的世仇……
有了一個人動手,便有了第二個,若不是身邊人拼命相救,衛曄或許就要死在一擁而上的百姓中。明明曾經讀書,讀到大災年間有人大發善心卻死於善心的舉動時,還會笑著與旁人感慨,行善一定要看清周圍形勢,決不能不合時宜的心軟,否則只會害人害己。
那時年少,不懂為何聰明了大半輩子人會有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他自己身處其間。
從一擁而上的百姓中逃出來後,衛曄發冠亂了,衣衫破了,腰間的佩玉不知所蹤,整個人都有種失了魂般的茫然。
逐東流背著他,如同背著一塊僵硬的石塑:「什麼才是對?什麼又是錯?」
———那日大殿之上,衛曄對逐東流所說的話,被逐東流原封不動地複述。
他好像不是為了向衛曄要一個答案,他在思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懂———
「……他們做的不對,但好像、又沒錯……」
誰對誰錯?
誰對……誰錯呢?
「啪嗒———」
一滴水從檐上墜下,在檐角下的水泊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溽暑之初,天已經漸漸熱起來。
楚堯今日又失眠了。
他披衣起身推開窗,天際高懸著一輪峨眉月,峨眉月之下,是光禿禿的宮道———那片楓林被人連根鏟去後,無論在那裡種什麼,楚堯總覺得不順眼,換了幾次後,便就此擱置。
夜晚的風順著窗戶吹進來,帶著點淡淡的涼意,楚堯攏了攏肩上的衣衫,只覺得自己莫名疲憊。他現在越來越容易累,越來越容易因為一點小事發脾氣,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好像那生了鏽的銅器,年久失修的機關,吱呀吱呀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在溫柔的月華下,掌心顯著一種不正常的蒼白,隱隱泛著點青———無論怎麼換著藥,似乎都沒有太大作用了。
風拂動壓在鎮紙下的紙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楚堯轉過頭去拿開了鎮紙,將那些他已經看過無數遍的文字,又重新看了一遍———
【……神子教以羅汴城起事,千星城聚而集之,北上勢如破竹,連下翎浙、巫祈、梅漱、龐嵋……共計七城,翎浙城主戰死,巫祈城主開城獻降,梅漱城主棄城而逃,龐嵋城主與神子教僵持半月後,被神子親自勸說,泣涕而降之……】
這幾張紙上的文字楚堯幾乎已經會背了,從最初差點被氣到病發到如今的淡然處之,也不過短短三四日。
他或許並不適合做楚國的君主,否則怎麼他在位期間竟生出如此多的事,仿佛是上蒼都不願讓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所以迫不及待尋了人,要將他取而代之。
記得穗歲最初看到這個消息時,流言已經順著這個消息的到達滿天飛舞,人人都說是楚堯德行不修,才會有神靈化身的神子聚集教眾,來反抗他這個失德的帝王。
消息傳得言之鑿鑿,人人說得頭頭是道,似乎是傳得多了,說著說著百姓便也是相信起來,於是流言愈烈,神子教的攻勢越猛。<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