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9頁
衛太后也沒指望能聽到什麼有用的回答,她只是將目光重新落回雨幕中,那雨幕中一個人也沒有,她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起身。
往常都是衛曄來她所住的宮殿向她請安,既然他已經兩日沒來,她這個做母親的,就只能自己過去看看了。
「如果不是我查到,你們還要瞞我多久?」衛曄坐在高位上,「讓一個不知底細,不知來路的商戶以棲霞郡為中心,收了數月糧食———」
他的目光沉沉地掃過地上跪伏的臣子:「幾千萬斤糧!官商勾結,你們好大的膽子!」
近來雨水連綿,不少百姓家中貯藏的糧食都發生了霉變,之前衛國遇到這種情況時均由官府出面,以低價售糧、控制購買量等手段保證百姓所需,不至於因糧食問題造成大面積民變。但現在———不少城池的官倉打開,裡面的存糧竟憑空少了四五成,有的城池更誇張,只剩十分之一!
有的官倉在將百姓生活□□之後便所剩無幾,有的官倉將存糧全放出去也只能保證百姓半月所需……若將所有的損失聚合到一起,足有六郡糧食總量,幾乎是衛國每年儲藏糧食的五分之二!
———這還只是報到他面前的明面數額!
若不是虧空損失太大,底下盤根錯雜的關係已經罩不住,他恐怕還要被瞞在鼓裡。
衛曄收到消息的時候是半夜,那一瞬,他心頭髮冷,從心中生出了一種無力感。
前有衛修竹逼宮造反,後有流言甚囂塵上,他登位後先要與朝堂上的新舊勢力相互試探,謀求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平衡,後要鎮壓衛修竹殘黨的反撲,收拾亂成一團的國都廣樂……
之前他還未登基時,他是衛帝欽點的、名正言順的下一任繼承人,無論是禮法還是大義,所有人自然會站在他這一邊,但他登基後,那些捕風捉影卻又真實的傳言流出,朝堂上的勛貴與世家就是聞到了血腥味兒的餓狼,要循著這味兒狠狠地咬下他一塊肉。
他們所關心的並非雙生子的流言真假,而是他們能藉由這流言逼迫他做出多大的讓步———主賢臣良往往罕有,一旦君臣不相得,不是主強臣弱,便是臣強欺主。
籍由從龍之功左右皇權……有野心的人怎麼會沒有這種隱秘的想法呢?
若是權力到了一定的頂峰再進一步,或許……改朝換代,取而代之?
這就是權力的魅力,讓人瘋,讓人狂,讓人變成一個個面目全非的怪物。
如今這幫怪物在朝堂上廝殺,對底下的消息不聞不問到了一种放縱的地步———平民百姓的生死永遠無法影響到他們,那只不過是紙上的幾個數字,信件中的寥寥數詞。所以接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瞞,瞞下這些對於他們不利的東西,等到塵埃落定後再行處理。
衛曄有時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做,推行有益於百姓改革的人與身陷謀逆大罪的人同出一族;與衛修竹一同起事的人所在之位干係重大,牽連甚廣;曾經效忠於他阿兄的人對他的身份起了疑心;與曾經大皇子黨太子黨都交好的中立派在雙方決裂後迫不得已站隊,又捲入幾樁錯事中……這裡面有的人能特赦卻要貶官降級,有的人有罪但又罪不至死,有的人能動卻又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替———之前衛國朝堂上的局勢太過混亂,已至於整個朝堂都因為各種各樣的聯繫被拖下了水,堪稱一派亂象。
衛曄學了十幾年的為臣之道,做了一年的太子,幾月的皇帝,才知道想要做好一個君主———哪怕是守成的君主到底有多難。
他沒有全心全意為他謀劃的至親,沒有可以傾訴的友人,沒有完全值得信任的盟友……他坐在這個位置上,真切地印證了一個詞———孤家寡人。
他在寒涼的夜裡站了許久,直到手腳都凍僵後才點了燈火,又讓守在身邊的侍衛星夜去通傳各位大臣進宮,開始處理這件事的後續。
何處問題最嚴重?又從何處運糧?販賣糧食中飽私囊的官員要如何處理?派誰去查證?真實損失如何清點?錯事的主謀又屬於哪一派系?
深夜被叫來的臣子們在大殿裡爭執到嗓子發啞,人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互相駁斥,待到夜晚早過,白日盡時,才有了一個彼此妥協的結果,呈到了衛曄面前。
衛曄慢慢地翻著這一頁又一頁的內容———這間大殿的地上,四處都是散落的紙張,之前他們還在爭論不休,後來就變成了寫,寫出來的東西言之有物,才能繼續爭。
衛曄翻完了最後一頁,最後滿面疲倦地合上。若在最初就出了這些措施,情況也不至於惡化到如此地步。
「就這樣吧。」他嘆息,「按著今日的摺子去做,若有違背者,一如陳氏。」
陳氏一族曾經繁華灼錦,後因行差踏錯,被夷三族。
意識到這位登基的年輕天子語氣中的認真,苦熬了一日一夜同樣疲憊不堪的臣子心下一驚,所有人明面上恭順的告退,至於心中怎麼想,就不得而知了。
所有人都離開,殿內終於恢復了安靜。
衛曄從滿地廢紙堆中站起來,眼前一陣陣發黑,滿地白紙上的黑字變成一團團灰黑色的陰影,讓他頭腦發昏。
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入睡,頭疼得厲害,天地都在旋轉,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然後跌坐在地。
地上的廢紙因為他的動作被揚起,在他周圍無力地翻卷了一會兒,在模糊的視線里,像是出殯時漫天飛舞的紙錢。<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