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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也很冷,白茫茫的雪,枯死的樹上掛著長長的冰棱。他沒看到一個人,仿佛他是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他在雪裡慢慢地挪動,他太餓了,餓得走不動,只能聽到自己肚子的鳴叫,一聲大過一聲。他一直走一直走,他只想找到一個地方能吃那麼一口吃的,喝一口沒有雪那麼冰的水。
後來……後來他就感覺困了,於是在一棵樹旁慢慢地坐了下去。他忽然覺得身邊的雪好暖和,暖和到他想睡覺,或許是半夢半醒時的錯覺,他好像看到了一個人走過來,身上帶著點淡淡的香氣,不是食物的香,也不是從牆上破洞裡伸進來的、枝條上花的香,而是一種很好聞很好聞的香味。
許久之後他才知道,那是一兩便價值千金的安神香,在太子的寢宮裡,長年累月地燃。
那時那個帶著好聞香氣的人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沉沉地嘆了一口氣。明明看起來比他還要小,卻莫名地少年老成。
他還記得那時的太子,臉很白,唇色很淡,懷裡抱著一小截翠綠的松枝。他將那截翠綠的松枝輕輕地放在旁邊的地上,然後將身上斗篷解下來給了他,他第一次見到那麼雪白、那麼柔軟的東西,毛絨絨的領子貼得他的臉頰有些癢,癢得他不知什麼時候就落淚了,寒風一吹,臉上生疼生疼。
那時的太子好像沒有看見他在哭似的,他只是彎腰撿起了那節松枝,輕輕地拂去了剛剛沾染的的冰雪,然後將松枝重新抱回懷裡,只留給他一個背影和一句「隨我來」。
他披著雪白的斗篷,跌跌撞撞地跟在那道背影身後,因為餓,因為冷,他摔倒了不知道多少次,雪白的斗篷上開始遍布泥濘。那道背影一直在他前方,他摔倒的時候會停下來等他,但卻一直沒有回頭。
他就這樣追逐著那個背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進到了一座他從沒見過的、華美的宮殿中。
他看到有人撲過來給他前方的那個背影裹上更厚實的斗篷,他聽到親昵中帶著責備的聲音,他聽到有人客套而疏離地喚他「大皇子殿下」,那一刻的記憶留存到現在只剩下各種嘈雜與模糊,但他唯獨記得太子臂彎里那一截松枝,青青不朽。
後來……他吃上了從沒吃過的食物,穿上了從沒見過的衣衫,睡上了從沒見過的繡品,但他不懂宮廷禮儀,所以把漱口水當過湯;他不知道如何穿戴,於是把衣衫穿錯、佩玉顛倒;他的手撫過綢緞,裂口卻將嬌貴的東西掛到抽絲……他是掉進金玉堆中灰撲撲的老鼠,抬不起頭,見不得人。
他知道背後有許多人在笑他,笑他除了有身皇室血脈外一無是處,還不如掃灑的侍僕。
可是領著他進入這些富貴中的人從沒笑過他,他的情緒好像永遠都很淡,行為有禮,進退有度,舉手投足都是完美的氣度。
他錯將漱口水當湯時,那人會面不改色地將漱口水端起淺抿一口,只是事後會告訴他那並非湯品;他將衣衫穿錯,那人也並未出聲,只是將他拘在室內,早膳過後便換了形制相似的走到他面前;那人送了他許多東西,說物品損壞本就常事……
他只稱呼衛琇為「太子」,或他的字「承璧」,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能算作兄長,他的年紀雖然比他大,卻是被包容的那方。
後來,他開始讀書、習字、練習弓馬武藝……漸漸地,所有人都忘了他曾經有多麼的不堪,開始誇讚他文武雙全,可那段灰撲撲的、自卑的過去,他一直記得。
再後來,他讀書、讀詩、讀史,讀得多了,便愈發覺得他當年何其幸運,在那絕境之中,抓住一線溫柔的天光。
又後來,他讀那些寫松樹的詩,讀過「上參雲漢不屈身,世間草木斯為表」,讀過「蒼然挺奇秀,凜凜冰雪姿」,讀過「寸寸凌霜長勁條,路人猶笑未乾霄」,他讀來讀去,便愈發喜歡松樹,他讀來讀去,便愈發想當賢臣。
他覺得這樣的一生也很好,有人將他從一方狹窄的天地中帶出來,讓他能做一個真正的人。
這樣就很好,這樣就真的,很好很好了。
可某一日,他知道了衛琇為何每年冬日都要去折一次松枝———他在思念一個和他有著最親密的血緣聯繫、卻幾乎見不到的兄弟。
所以他那麼在乎那松枝,不想它染上冰雪,因為那是思念的寄託,他不過是……沾了別人的光。
松枝永遠青青不朽,可他似乎,不那麼喜歡鬆了。
……
衛修竹做了整整一夜的、有關過去的夢。
夢醒的時候,他看著頭頂,忽然輕笑出聲。
鳩占鵲巢……鳩占鵲巢……
原來,他才是那隻鳩。
他才是……那隻鳩。
馬蹄聲一直從宮外綿延向宮門,聲音越來越大,衛修竹的馬車進了衛王宮。他徑直來到衛帝的寢宮,衛帝仍舊昏迷。這段時間的病重,讓這個本來還有些威嚴的帝王瘦得皮包骨頭,兩頰凹陷,看著蒼老了十幾歲,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盯著那個估且被他稱作父皇人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照顧帝王的宸貴妃端著一盆溫水進來。
衛修竹沒有轉頭,也沒有移開視線,他只是盯著那個雙目緊閉、頭髮花白的帝王,輕聲嘆道:「我不和他爭了……」
「嗒———」
是水盆被放下的聲音。<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