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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帶著他的少年早已負了傷,他自己也渾身都痛,根本不知道傷到了多少地方,到了後面,他只是機械地揮著刀,全憑著本能在帶動。
鳴金收兵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反應過來,他活下來了。身上無處不在的疼痛告訴他,他活下來了!
仿佛飄蕩在半空中的魂魄終于歸到了身體裡,他在確認自己活下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彎腰狂吐,他吐得天昏地暗,幾乎連膽汁都要吐出來。
吐完後他直接脫力地癱在地上,來打掃戰場的士卒以為他死了,最後被他睜著眼睛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踹了他兩腳。
蘇衍在地上躺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爬起來,脫力加上疼痛,直接讓他動彈不得。那個之前帶著他的少年從他身邊經過,蘇衍還記得老疤喊那個少年為「謹行」,他張嘴想要喊少年的名字,卻發現喉嚨已經啞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那個少年往鳴金收兵的戰場裡面走了,天都快黑的時候他才從戰場裡回來,手裡攥著個什麼東西。他經過蘇衍躺著的位置,發現他還躺在裡面,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可能是爬不起來。
他沒做聲,伸手將蘇衍拉了起來。
蘇衍站不住,那少年便將蘇衍的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撐著他往前走。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休息,蘇衍終於能發出如蚊蠅般的聲音:「你有東西……掉、戰場上了嗎……」
他看到少年沒扶著他的另一隻手上攥著個血糊糊的東西,像是個布條。
那少年說:「是老疤的。」
沉默的氣氛委實太過尷尬,蘇衍絞盡腦汁地找話題:「……是老疤托你、幫、忙找的嗎……」
少年言簡意賅:「他死了。」
蘇衍身體僵了一瞬,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兩個人沉默著回了營地。營地里有很多戰死的士卒的遺骸,平時與他們關係相好的同袍若還活著,便也盡力拖著一副殘軀來為他們整理殘缺的屍骨,力求讓他們走的體面些。
名為謹行的少年半抗著蘇衍,準確地找到了一具屍骨前,老疤生前是個什長,他帶領的人里還有兩個人活了下來,已經給他把遺容整理好了,謹行什麼都沒說,只是將那團血乎乎的布條塞到了他的衣襟里。
死去的士卒太多,埋一個萬人坑怕引發瘟疫,只能一把火全燒了,這與蕭國殯葬的習俗不符,但眼下也只能接受。
熊熊的火光燃起,一具具同袍的遺骸在火中焦黑,火光倒映在蘇衍眼裡,他終於深刻地明白老疤所說的「會死人」的含義。
戰場上,人命是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東西。就像和他有幾面之緣,卻照拂過他幾次的老疤,就這樣死在了燕蕭之間的戰場上。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比朝露還要脆弱。
燒完遺骸後,蘇衍回到了自己住的帳篷里,一閉眼,鋪天蓋地的血色便向他襲來,教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或許他並沒有活下來,這只是他瀕死前的臆夢。
刀光劍影加身,他終於從睡夢中掙脫,發出慘烈的悲鳴。與他一同帳篷的人被他的驚叫聲吵醒,卻只是見怪不怪地翻了個身閉上了眼———這是每個第一次上戰場活下來的新兵必經的流程。
冷汗浸透了蘇衍全身,他身上依然劇痛,卻再也不敢睡了。
被他吵醒的人酣聲已經再次此起彼伏,他披衣起身,走出了帳篷外。
東嶺關晚上沒什麼雲,月亮總是高高的掛在天空上,也許是月光太亮,也許是平時讀的與月亮有關的詩太多,他忽然開始想家,特別特別想家。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城牆邊,巡邏的人見他這副模樣,大約也知道了是什麼情況,稍微好心些的給他指了指路:「去那邊的山頭,黑燈瞎火的,嚎得震天響也沒人知道你是誰。」
蘇衍踉蹌著走過去,那片山頭樹很多,密密地擋住了月光,樹林裡有好多道影子,黑暗裡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形輪廓,悲鳴嗚咽聲聽起來,如同誤入了書中所說的某處鬼域。
蘇衍沒有哭,只是有大顆大顆的雨落在他的衣襟上、手背上、鞋前的泥土上。
樹林擋住了月光,他想看月亮。
第313章 東嶺舊事(下)
◎一人知己,快慰平生。◎
照不進來的月光化成的水流凝結在他臉上。
白日的戰爭讓他明白,戰場不是戲文里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不是主角功成名就間後被人提及的幾聲嘆息。它是流得遍地的血,沾著泥土的殘肢斷臂,死狀奇怪的屍骸,活人痛苦的呻吟,一夜頻繁驚醒的噩夢。
它是世間絕望和無力的匯集,沒有書中光環和榮耀所織成的外衣。
記憶在腦海中再次翻卷,於是伴隨著月光化成的水流,蘇衍彎腰撕心裂肺地吐起來,吐到眼前一陣陣發黑———他分不清到底是因為太久沒吃東西,還是因為這樹林本就黯得透不進光。
他在這片樹林的陰影下呆了很久,身邊不斷有影子來了又去,一直有高高低低的哭聲,永無止境地綿延。
他終於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踉蹌著走出去,月光灑落在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曠野淒清,天地浩然,他是天地間微不足道的一粟,生死在這沉默的山川流水間,似乎也同樣不值一提。
他回到了營地中,又在往後的數個夜晚裡,頻繁地被噩夢驚醒。<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