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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天下與治天下,不可同一而論。
但百姓若是能活的下去,能有口飯吃,能看到苟延殘喘的希望,他們的骨子裡就不會生出反抗的意識,因為尊卑貴賤已經刻在血脈中,刻得太久太久。
「穗歲。」楚堯忽然喊她的名字,在噼啪的雨聲中,他問,「我是不是……不該坐這個位置?」
唐穗歲仰起頭來看楚堯。
他明明是笑著在問這個問題,可眼睛卻難過得要哭出來一樣,好像有種看不見的灰色在他的眼中蔓延,最後變成無聲的眼淚。
「為什麼忽然這麼想?」
「一國太平的時候,皇帝要知人善用,脾性寬和,能審時度勢,能顧全大局,能虛心納諫。天下將亂時,皇帝要調配有度,殺伐果決,目光長遠……」楚堯說,「無論是守成還是進取,我都做不到。」
從幼時起便攜帶的毒終於在近幾年所剩無幾,但餘毒卻在那日伏在窗前做了一個夢後,在他的情緒數次大起大落後,再次爆發。
它成了無法去除的附骨之蛆,楚堯將要終生與它為伴。
那毒影響的不僅是他的脾氣,更影響他的心智,他變得偏激暴躁,變得一意孤行,這些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重大的缺陷,放在一國皇帝上,更是致命的危險。
他的一舉一動,每一條政令,背後都牽繫著無數人的性命。
有這樣的毒在身,他其實……並不適合做這個皇帝。
「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楚堯眼裡的灰色更重了,他坐在王座上,單薄得像一道影子,「或許就是因為我在這個位置上,才會有數月乾旱,才會有土豆絕收,才會有流民起事……」
「這些都不對!」唐穗歲突然起身,重重地一拍桌面,打斷了楚堯蘊含著濃重悲哀的話語,「天子天子,難道就真的是上天的孩子嗎!上天不給降雨就會發生乾旱,土豆出了問題就會絕收,沒吃沒喝受欺負,百姓就會起義———這又不能全部怪你!」
「與其在這裡自責,不如我們一起想想補救的方法!無論如何,阿堯你是楚國的皇帝,你既然在這個位置上,你就必須要負起責任來!」
唐穗歲其實心裡也害怕,再怎麼佯裝鎮定,說到底,他們倆都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放在尋常人家還是承歡在父母膝下的年紀,他們卻要開始操心一國的事務。
「雖然神子教已經攻打下了不少城池,但至少在我們的努力下,他們的攻勢暫緩了對不對?」唐穗歲絞盡腦汁地安慰他,「我記得與明州城相鄰的流波城,十天前才剛剛送來了小捷的消息,閔相推舉的兩個將軍一個帶隊守在了神子教北行的必經之路上,一個帶著慶陽軍去增援神陵城……們都是靠得住的人,一切都會好的!」
「而且、而且……閔相雖然沒有重回朝堂,但無論你派人去問什麼,他不都回答你了嗎?」唐穗歲說,「我們再努努力!阿堯!我們再努努力!一切都會好的!」
在燭火之下,唐穗歲的眼睛像是會發光,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麼的堅定,甚至感染到了楚堯。
「阿堯,笑一笑吧,不要這麼愁眉苦臉的,人都不好看啦!」唐穗歲往前走了幾步,用力環住他,楚堯已經在這段時間瘦脫了相,隔著厚厚的衣服也感覺咯得慌,她抱得更用力了些,「外面的花都開了,我們明天一起去看,好不好?」
傾盆的大雨聲中,楚堯像是被定住了,他沒有回答,只是慢慢的、慢慢地環上了唐穗歲的肩,用力地抱緊了她。
「穗歲。」
「嗯。」
「穗歲。」
「嗯。」
「穗歲……」
他一遍一遍地喊,唐穗歲便一遍一遍地答。
楚堯眼裡蔓延的灰色終於褪去了些許,他的眼睫抖動著,像是瀕死的、振翅的蝴蝶。
「明天、明天……我們去找閔相吧……」
「……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當然來得及!」唐穗歲將頭擱在他的頸側,努力用歡快的聲音回答,「時間不能倒流,錯誤沒法更正,但可以彌補!」
雨聲越來越大,唐穗歲在他的耳邊,很認真很認真地說:「哪怕最後沒有取得原諒,我們也不能逃避,這是我們做下的錯事,我們就該擔起責任來!」
———她已經不由分說的、將屬於楚堯的錯誤劃了一半到自己身上。
殿外的雨下得越發大,瓢潑的雨澆打著未盛開的花,一地殘紅。
第324章 長恨
◎對和錯,現在都好像不重要了。◎
「轟隆隆———」
雷鳴聲中,慘白的閃電撕裂夜晚的雲層,照亮半開著的窗戶。
兩鬢斑白的閔昀之在這驚雷聲中驟醒,肩上搭著的薄被因為起身的動作滑落:「……明兒?」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並沒有睡著,他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半開著的窗外,閃電慘白的光照亮他的臉,宛如毫無生機的朽木。
閔昀之的話他聽見了,只是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他的眼睛慢慢轉過來,瞳孔好像有些渙散:「……阿爹。」
「窗戶開了,我去關上。」閔昀之將滑落下來的薄被隨手堆在榻上,然後起身去關窗戶,隨著木銷插上,那轟隆隆的雷聲與鋪天蓋地的雨聲好像也被隔絕在了這方天地之外。
「怎麼這時醒了?」閔昀之往爐子裡加了幾塊炭,讓它燃燒起來,已經有些寒意的屋子溫度稍稍回暖,「又做噩夢了嗎?」<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