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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鬆開手,任憑那些被點燃的信件四散紛飛,他不在乎那些信燒乾淨了沒有,他只是一封接一封的放上去,一隻又一隻明亮的蝴蝶飛向這間空蕩大殿的各處。
最後,所有的信件都被燒了個乾淨,整個木箱裡只剩下了三樣東西———
一個陳舊褪色卻仍舊被收藏的很好的福壽結,一顆被處理過後看起來依然新鮮的栗子,一個淺黃色的、被摔斷又細細修補好的平安玉扣。
他摩挲著這三樣東西,最後將福壽結遞到了那團明亮的光上,光吞噬了那個陳舊的物件,照到了他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
栗子從他手中滾落下去,平安玉扣在地面上跌成粉碎。
木箱裡,最後一無所有。
明亮的蝴蝶開始飛起來了,飛得越來越高,於是模糊視線所能及的地方,全是振翅高飛的蝴蝶,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熱烈,是模糊不清之中越來越亮的色彩。
那像是幼年過去里,一家四口便裝出行,在一城見到了有人祭祀神靈,主祭的人穿著奇怪的衣服跳著舞,底下有人和著歌,蒼涼而古怪的調子,字句卻清晰———
「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
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笑,這其中有的人信神靈,有的人不信,但無論怎樣,這都是一個美好的寄託。
那舞詭譎瑰麗,火焰燃燒噼啪作響,那時阿爹在他的臉頰點了一道淺淺的灰痕,阿娘塞給他一杯酒,囑咐他在神像前盡數潑灑,剛學會走路的阿堯懵懵懂懂地抱著他的腿,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
「我們其實不信這個。」阿娘在他耳邊悄聲說,「但如果真有神靈,我們希望他庇佑你。」
庇佑這個多災多難的孩子啊,一輩子無病無傷。
他潑灑下了那杯酒。
那時的他其實也是不信的,他不信神靈,不信天命,不信自己的命運能被一句小小的讖語所左右。
但他覺得幸福,他的家人在身邊,他的志向在實現,一切都在慢慢變好,他還有光明燦爛的坦蕩通途。
最後一滴酒液傾入土地,四周的人叩拜神像,面上都是真誠的敬意。
「……神嘉虞,申貳觴,福滂洋,邁延長……」
火焰燃燒聲中,祭歌還在繼續,聲音與光線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夢境般的回憶。
明亮的蝴蝶越來越多,它們漸漸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
扶嵐在這張網裡,慢慢地闔上了眼睛。
他好像又聽到那年的祭歌聲了———
「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
那時一切都尚未發生,親人仍在身旁。
「怎麼了?」
一雙手在祝凌眼前晃了晃。
「你要是太累的話,趕車的事就交給我吧。」這雙手不容分說地從祝凌手中搶走了韁繩,開始熟練地駕馬,曾經的宸貴妃,現在的嫣嫣,在這兩個多月風餐露宿的磨礪下,已經學會了很多過去的她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的技能。
祝凌沒有和她爭,她只是往旁邊挪了挪,靠在了另一側的車壁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嫣嫣擔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遇到什麼煩心事了嗎?」
丹闕永遠都是朝氣蓬勃,肆意灑脫的,很少看到她如今這副模樣。
「說煩心事……倒也算不上……」祝凌說,「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
「還會有你想不通的問題?」嫣嫣笑了笑,「要不要我幫你分析分析啊?」
她本是隨口開玩笑,可祝凌卻微微坐直了身體,這種認真起來的架勢弄得她也有些緊張:「是什麼很重要的問題嗎?」
祝凌垂下眼睫想了一會兒。
丹闕這個馬甲不笑的時候,整個人便透出一種沉肅來,與平時截然不同。
「你相信天命嗎?」她問。
嫣嫣愣了一會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啼笑皆非地問:「你是在前面那個鎮子上被誰忽悠了嗎?」
「我從來不信這些。」她說,「我要是信天命,我早就在成為蠱人的那一刻就死了。」
天命這種東西在她看來就和神佛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前者是被固定好的命運,後者是人想乞求的命運。
「我的命只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的語氣淡淡的,那些刻骨的痛苦過去她沒有忘記,但伴隨著那些記憶翻湧的怨恨已經在慢慢平息。她依舊沒有原諒,但她已經走過去了,她還有著更好的未來,沒必要一直沉浸在仇恨的過去里,「所以我不信。」
祝凌問:「那不信天命的人又會因為什麼……才堅信天命一定是對的呢?」
嫣嫣突然轉過頭盯著她,面色很嚴肅的樣子。
祝凌臉上露出點疑惑的神色:「……怎麼了?」
「蓬萊果然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嫣嫣笑著搖了搖頭,「真好啊……你在那裡長大,沒有吃過太多苦。」
「你竟會覺得這樣的事奇怪。」她嘆了一口氣,「你見過窮途末路的人嗎?你若是見過了,大抵便會不會如此疑惑。」
她說:「窮途末路的人啊……有時未必是地里刨食的黎庶,身居高位之人,也不一定能倖免。」
她在兩個皇宮裡浮沉了近三十載的歲月,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見過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也聽聞了太多骯髒到說出來都覺得髒耳朵的密事。<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