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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相……當真要請辭?」扶嵐說話的聲音有種輕飄的無力感,「見春台的事,陛下已經著人壓下去了,不會影響到你在朝堂上的聲望,更不會……」
「別說了。」閔昀之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先吃點東西吧。」
他將桌上那個食盒打開———那是他剛剛來時從獄卒手裡接過的,盒蓋剛一掀開,裡面熬好的雞絲粥便散發出食物特有的香味,他將那碗粥端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塞到扶嵐手中。
扶嵐端著那碗粥,食物的香氣不斷往他鼻子裡鑽,但他卻是食慾全無。他用勺子攪了攪那碗粥,勉強舀起半勺嘗了嘗後,便又道:「我剛剛還未說完,你若是回歸朝堂……」
「國師。」閔昀之再次打斷他的話,這次,他的聲音里多了點斬釘截鐵的味道,「你與我共事多年,難道真的就不了解我嗎?」
扶嵐苦笑:「就是因為了解你,所以才抱著微末的希望,想勸你回心轉意。」
他低聲道:「朝堂上,沒有幾人是值得信任的。你當真忍心……獨留陛下一人面對?」
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隱隱的懇求。
閔昀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看著扶嵐,扶嵐琥珀色的眸子蒙了一層陰翳,眉心幾乎要皺出褶痕,面上神色疲倦,霜雪色的髮絲散在身後,竟比耄耋老者的頭髮還白。他身上沒什麼意氣風發,反倒透著一種年老的暮氣來。
閔昀之忽然驚覺,時間走得太快,他竟已經很久很久……沒認真地打量過這個孩子了。
猶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先帝尚在人世,裝扮成富家公子帶著扶嵐出來玩。那時的他還是個窮困潦倒,擺攤賣畫的書生,自認能力卓絕卻無施展抱負的機會,只能在畫上一舒胸臆。
當年,扶嵐拿到了他最喜愛的畫,狡黠地提示他「磻溪之魚,只落智者之手」,又在他回應後告訴他世間英才,並非全然出身顯貴。他覺得遇到了此生的伯樂。於是他進入楚國的朝堂,宦海浮沉近二十載,期間妻子孩子盡在這浮沉間慘遭毒手,他自己也屢次死裡逃生,但他從未後悔過。
他感激先帝的知遇之恩,與扶嵐有一段忘年交的情誼,又有心在楚國的地盤上一展抱負……但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在拼命努力,卻走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眉眼靈動的小少年,在先帝逝去後,竟慢慢地變成了這樣死氣沉沉的國師。
閔昀之好不容易冷硬起來的心腸微微發軟,他輕聲,說出了一些在旁人聽來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我知道陛下不會因為見春台的事計較,甚至會對我心存愧疚,是我……心中有怨。」
「扶嵐……」他迎著那雙暗淡的琥珀色眸子,苦笑道,「明兒傷得很重,醫師說……會影響到此生的壽數。」
「十幾年前,他因我在年幼時便遭受災劫,十幾年後,又因我的身份地位落入他人算計中。他一生的不幸,全是我這個父親帶來的……」閔昀之微微闔上眼睛,「他那天高高興興地去赴宴,卻是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地抬回來……我整夜整夜地守著他不敢合眼,生怕一閉眼,面前這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孩子就要像十多年前一樣走了,他痛得躺在床上呻吟,我這做父親的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哀嚎……」
「他痛得半昏半醒間,拉著我的手,說『爹,我不疼,你快去休息』時,我竟從心中生出了一絲後悔。」一貫有鐵血宰相之稱的閔昀之,說著說著竟然漸漸紅了眼眶,「怎麼會不疼呢?那樣深的傷口,那麼多的血,怎麼會不疼呢?」
「他越是懂事乖巧,我便越是愧疚。」閔昀之說,「扶嵐,你沒有當過父親,你或許不會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替。我知道陛下是遭了別人的算計,我知道我此時不該離開朝堂。可扶嵐啊……我四十有九,才找回來這個孩子,我虧欠他,楚國也虧欠他……我不敢想,如果我一直留在朝堂上,他會因為我遭受什麼?」
「你或許會說,在他身邊多添些人保護,可哪有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一旦疏忽———」閔昀之的聲音里儘是疲倦,「難道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嗎?」
「扶嵐……我已經老了。我有了軟肋……我已經不適合這個位置了。要將改革繼續下去,這個位置上的人便不能有退路,不能存僥倖,不能瞻前顧後,我有牽絆,我就有弱點了啊。」
看著扶嵐端粥的手有些顫抖,閔昀之將那碗粥接過來,舀了小半勺向他嘴邊送去。他還記得多年前,扶嵐不愛喝藥,那時他向先帝匯報事情時,經常撞上這樣的場面,氣極反笑的先帝往往就會將藥碗往他手裡一塞:「昀之,你來的正好!把藥給這臭小子灌下去!」
扶嵐在外人面前,總是極要面子,那時便會搶過藥碗,仰頭一飲而盡,接著苦得整張臉都皺起來,然後被旁邊看笑話的先帝幸災樂禍、眼疾手快地塞蜜餞。
吃藥是這樣,吃飯也是這樣。
可後來先後走了,扶嵐好像一夜間就長大了,不再像原來一樣愛笑。先帝走了,他便再也沒有露出過那種孩子氣的神態,或許……是因為能夠嬌寵他、慣著他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他甚至都沒時間去悲傷。
因為他要接手一個年幼的皇帝,和一個先帝逝去後有些飄搖動盪的朝堂。<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