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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
他吃力地揚起嘴角,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總是坐在祠堂里敲木魚的婦人。
身為周家女,寧肯放棄自己親生的孩子,也要為周家謀得福祉。
有時候真羨慕舅舅,可以得到母親那麼多愛。
而他,只有自己。
「你身子骨那麼病弱,又何必掌著權柄,你生下來就不該活著,你就該死。」父親暴躁的聲音襲來,帶著怨懟與不滿。
他病弱,他活不久,他生下來的命運就被既定。
他是個廢人,沒有人看好他,沒有人心疼他,沒有人想要他活下去。
若不是遇見一束光,哪來這三年苟活時光。
「扶風……」
這次的聲音忽遠忽近,寂靜被打破,喧鬧與鮮活如潮水湧來。
有人抱起他的身子,滾燙的淚掉下來,是他的堂兄在嘶吼,「扶風,你醒醒。」
有人握起他的手,試圖給予他一絲溫暖,帶著罕見的無措,「扶風兄,你不要出事,你活著好不好。」
還有嘰嘰喳喳的弟弟妹妹,他們含著淚圍繞左右,一個又一個呼喚,「扶風哥哥,扶風哥哥。」
他叫扶風,他不想姓王。
所以許默叫他扶風兄,而不是王兄。
後來,他便也真的忘記了那個姓氏。
他喜歡被喚做扶風,更喜歡許兄喚,就像現在,一聲,一聲,又一聲。
伴隨著熟悉且安寧的聲音,他終於可以沉沉地,安穩地跌入黑暗。
「扶風兄!」許默厲聲驚叫,「小四,小四你快來。」
摔了個踉蹌的溫知允匆匆爬起來,強自鎮定地伸出手把脈,瞳孔瞬間放大。
他不敢置信,再次擠過去翻看扶風瞳仁,又捻起如墨的血漬,幾乎說不出來話。
「小四,扶風兄到底怎麼了,他到底怎麼回事。」許默哽咽著問,「是太過操心了嗎?還是奔波疲累?是我害他辛苦至此,都是我。」
溫知允輕輕搖頭,小鹿似的眼睛裡溢滿掙扎,片刻才道,「是毒。」
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寂靜下來。
堂堂扶風公子,竟然是中毒了。
「怎麼可能,誰會給扶風哥哥下毒。」姜笙含著淚搖頭。
堂堂王家家主,手腕冷硬心性超然,在安水郡是首屈一指的地頭蛇,誰敢傷他,誰又能傷他。
除非……
「是三叔。」王明宇終於開口,眼底布滿恨意,「三叔和王皓然為趁早奪權,聯合王玉瑤給扶風下的毒,他從安水郡就一直壓制,不惜代價壓制。」
千里奔波不見虛弱,高台座談依舊平穩,直到所有事情完成,最後一口吊著的心神放鬆,自然也就到了彌留之際。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啦,想在生命燃燒之前盡微薄之力。
不僅僅為友人許默,更是為天下學子,為科舉公正,為家國綿長。
「他說世家權利穩固,階層難以突破,對大渝王朝並不是好事兒,就像冬季里的冰面,冷凍時間越長,冰的厚度越高,河底的魚兒越難以破冰。」
「時間長了,魚兒不會想要奮起,冰也會自大狂妄,家國危矣,更迭換代。」
「雖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但扶風還是希望這片土地能夠平穩久一些,再久一些。」
「他不愛王家,但他愛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愛這個家國,愛平穩世道。」
「他說死後不要送回安水郡,他就留在這裡,葬在最高的山坡下,看著家國輝煌,看著友人騰達。」
王明宇望著仿若睡著的堂弟,聲音雖抖,字字沉穩。
把那些夜深人靜時,一一交代出來的話,在此刻盡數轉述。
「他說,他很幸運遇到許兄,能夠看著許兄從村落走到豐京,看著許兄一步步走向巔峰,恍惚會覺得像是他自己健康無恙……」
所以他不惜一切幫忙,所以他在生命最後時刻燃燒。
他應該想過,如果他不是病秧子,他該有怎樣的人生。
但無論如何,許默所擁有的,他此生難以觸及,唯祝福爾。
王明宇的情緒終於抵達臨界點,抽泣著轉過頭。
許默呆立原地,淚水大顆大顆划過面頰。
姜笙抓著王扶風的手,像是在盡力傳遞溫度。
只有溫知允感受著指尖消失的脈搏,長嘆了口氣,「扶風哥哥走了。」
他走了,此生沒見到十八歲的雪。
他還是那麼安詳,似乎欣慰能有友人伴在身旁。
這世間於他並不算歡喜,母親的冷漠父親的絕情都是傷痛,孱弱的身軀使他只能龜縮在大院裡,陽光照射不到他身上,唯一的欣喜便是翻看來信。
他擁有這世間斐然的才華,敏絕的頭腦,卻唯獨沒有健康。
他太過美好,上天竟要提前收走他。
天空的雪毛越來越大,像是慶賀新年的來臨,又像是掩藏所有腌臢。
鵝毛織就成羽被,蓋住矜貴清絕的公子。
許默頂著滿頭白絲,終於彎下腰身,將此生唯一知己抱起,「帶扶風回家吧。」
王家不是他的家。
那他們的家,分給他。
遠處不知何時趕來熟人,或驚懼或擔憂,或嘲笑或冷諷。
許默仿若未聞,單薄的肩膀爆發出力量, 帶著瘦到只剩骨頭的公子,走向馬車。<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