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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喉結上下晃動一瞬,已經無法說出平滑的句子。
中原努力擠出後面的話:「……好恐怖。」
「……」
我想扯張餐巾紙給中原, 一抬手,才發現衛生紙都被我自己用完了, 呃,尷尬, 能再找服務員要點紙嗎?
中原似乎也不在乎。
他先是仰面沖天, 然而, 這只是讓他的眼角更快地匯聚水汽。於是,中原直接扯下他的帽子,擋住整張臉。
那真是好帽子。
它盡職盡責地擋住了中原整張臉。
中原怒罵著:
「太不像話了!」
「早點死吧!青花魚!你死了對全世界都是件大好事!」
「你他媽有病吧!」
「自己過得不舒坦還得捎上我!」
「我最恨你了,恨不得要你的命,如果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扭斷你的脖子,讓你真正體會什麼叫乾淨清爽的死亡!」
憤怒的罵聲迴蕩著。
過了許久,中原像是罵累了,終於不吭聲了,他換了一個語氣,就像在那一瞬間切換了新的人格:「……可是,真意識到青花魚死掉的時候,卻感覺……生活一下子就崩塌了。」
「我明白。」
「你不明白。」
少看不起人了——
「我真明白。」
我慢慢地陳述著:「這種感覺就是,雖然過去的生活很糟糕,很討厭,但也是從始到終支撐著自己走到現在的生活。你的生活重心已經不在自己身上,你習慣了圍著治君打轉的生活——」
我停頓了一下。
中原一動不動,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聽。
「雖然你和治君的關係不好,但是,你已經知道應該如何處理這種糟糕的關係,你討厭——但是同樣也被這種生活馴化。比起已知的麻煩,更令人恐懼的是未知。」
中原晃動了一下。
帽子依然穩固地籠罩在他臉上。
在痛苦的時候,人們往往傾向於世界上沒有人能理解自己。但很巧合的是,我真的能理解中原。
我曾經也有很討厭的人。
我憎恨養父。
他是個沒救的賭鬼,為了償還欠債,我曾經打了很多份零工,依然會被債主追到家中,拿出微薄的錢償還利息。這就像是往一個破掉的水壺裡倒水,根本就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可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這就是我的過去。
我曾經以為,這就是我過去,現在,以致將來的人生。
直到那天月色微微明,有一個人從黑暗中對我伸出了手。我從未向任何人求救過,但他不但抓住了那一瞬間墜落的我,更是連同我的人生都一齊拯救。
確實,在養父失蹤後——
我也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就像是脫軌的列車,突兀地被拋進某種不可知的未知世界裡,不知何去何從的恐懼,充斥心臟。
這種空洞感還是建立在我對養父沒什麼感情的前提下,但是,中原和太宰治應該不能直接套用吧。
他們是上司下屬。
也是足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我試著開導中原:「如果你覺得很難受的話,試著說出來吧。情緒發泄出來會感覺好受很多,我不會告訴任何……」
「嗤——」
「中原先生?」
中原坐直了,那頂帽子也從他臉上滑落下來,他特別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知道嗎?你剛剛形容的那些語句,聽起來特別像是我被青花魚洗腦,得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
難道不是嗎?
中原想了想:「我應該還是討厭青花魚的,但我確實不想他死,這種可惡的傢伙就應該留在世界上受盡折磨,隨隨便便地跳樓死掉,這樣的死法,真的太過便宜他了!」
中原憤憤不平地說。
我認真觀察了一下他的微表情,發現中原好像真是這麼想,沒有任何隱瞞。離譜,無法理解,男孩子們的友誼我真的無法理解。
中原忽然又說:「哦,對了。」
「什麼?」
「謝謝你。」
這是在感謝我剛剛的寬慰嗎?
我搖搖頭:「沒什麼啦,我也沒有幫上你什麼忙?」
「不,我是說,謝謝你救了太宰。」
「……」
「很久了吧,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覺得太宰和之前不一樣了,他好像變得……和這個世界隔了一層。」
「什麼是隔了一層?」
「我講不出那種感覺,你意會一下,所以,我拿到他的遺書時,就感覺,哦,原來那種和世界隔了一層的感覺,就是他準備好去死的感覺啊。」
這話越來越難接了。
「再然後……」
「然後?」
「我在武裝偵探社的辦公室里,看到了你。」
中原投來目光.
我得強調,中原那亮晶晶的眼神,真讓人承受不住。
「那瞬間,忽然就安心了。」
他安心了。
我倒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真好啊!」
到底哪裡好了啊喂!
中原單腿盤著,晃晃悠悠,陽光照耀在他赭色的捲髮上,明亮晃眼,仿佛陽光在上面蒸騰著。中原臉上浮現出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笑容:「秋子,幹得漂亮!就這麼拉著青花魚,別讓他死——至少,別讓他這麼真的墮落進地獄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