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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些荒宅老婦人的鬼怪感。
老婦人起身。
拿起燈踽踽而行,穿過堂屋,來到後面的房子裡,長明燈後,供奉著劉家先祖,最中間的神牌,卻不是劉家先祖的,而是供奉著大明太祖。
老婦人上香,做揖。
對著太祖的神牌心裡默默想著事,不知道為何,老婦人想起了上元大火案,想起了那個叫小寶慶的公主,和那個雍容華貴平易近人的徐皇后,又想起了上元大火案中無辜慘死的數十條人命。
思緒又飄擺,老婦人又憶起長街奔馬案。
都是無辜百姓慘死。
心頭越發愧疚。
許久,才自嘲的笑了起來,自問自答,「又能怎樣呢,事情了這個地步,總是會有無辜的人付出代價,天子帝座,王朝國祚,都是白骨盈堆起來的啊。」
而歷史只會記住那些將相帝王,卻記不住那些默默無聞死去的人,歷史只會在書上寫下一行數字,無數條鮮活的生命,成了那數字中的一個部分,他們存在的意義,已被雨打風吹去。
甚至有些人,連那串數字都不是,比如當年唐朝在西域的都護府,連大唐換了天子都不知道,這樣一群人,歷史可曾記下他們的名字?
可曾記下他們那十四年的苦難歲月?
沒有!
老婦人越發傷感。
默默回到書房。
她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
就在門外黑暗裡那群狗鼻子的眼底下做的,恐怕他們永遠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那些事情的,不過不重要了。
明日之後,梅殷若是成功,則這些事就會成為自己的富貴。
若是失敗……
沒人知曉。
但自己還是會死。
死麼……
多正常的事啊,我一個老婦人怕什麼死呢。
現在無事可做,老婦人也睡不著。
她只剩下一件事。
等。
她會一直坐在這裡,等著天色微微明,等著應天城甦醒,等著街上鞭炮聲,等著那刀鋒起街巷,等著那血流漫青磚。
等著錦衣衛破門而入將她押入詔獄。
或者等著梅殷的人請她去往紫禁城。
若是前者,老婦人沒有半點怨言。
人吶,做了事,就怪不得別人。
若是後者,老婦人也不會覺得欣喜,終究是他人的繁華,半隻腳走進棺材的老婦人做的這一切,不為自己。
她無子嗣。
就算成為功臣,再多的富貴繁華也不過是過眼雲煙,倒不如青燈古卷,走在先賢的道路上來得灑脫快意,沒準還能在青史長卷上,勝過億萬沙場卒,留下那麼一個名字。
老婦人沒來由的想起了一句詩: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老婦人倒是覺得,深藏功與名,更為灑脫。
可惜,這是詩仙的詩。
老婦人可不覺得自己有資格來更改詩仙傳世佳作。
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但老婦人絲毫不覺得難受。
只覺得放鬆。
是啊……
一切都將落幕,她已承受了太久,無論成敗,她都解脫了。
老婦人呢喃了一句,「真累啊。」
心裡有些後悔的。
早知道……當年就不寫那首詩了,也就沒有今日坐在書房裡等待著明日的老婦人。
老婦人,劉莫邪,大明太祖御賜女秀才。
垂垂老矣。
欲書名諱於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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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比天子更高遠
建初寺,老和尚道衍坐在燈下看佛經,一畔有個中年人無所事事的對弈,手執黑子,落子極快,每落一子,看著佛經的老和尚略一停頓,沉吟著回一句。
於是中年人又幫著落下一白子。
殺了個旗鼓相當。
可見道衍棋力之深,他幾乎是在下盲棋。
中年人自然是朱棣。
徐皇后前腳剛從坤寧宮離開,還沒走到徐府時,朱棣後腳就出發,直奔建初寺,反正明日也是要出來的,不如今夜就到建初寺住下。
兩盒棋子堪堪落完。
朱棣恰好勝了一子。
越發顯示著老和尚的棋力之深——臣子你當然是不好意思贏天子的,但輸也只輸一子,這無形之中碾壓了朱棣。
朱棣也知道,道衍是給自己留面子。
丟開棋子,上半身稍稍後仰,雙手撐在背後的地毯上,問:「老和尚,你覺得黃昏這人究竟如何,實不相瞞,之前那一次,就是張定邊後人出來指證黃昏是明教的人,那一次我確實是想殺他的,再將計就計,說梅殷陷害忠良。」
老和尚將佛經放到腿上,抬起頭,倒三角眼裡浮起笑意,「那確實是你的風格,不過幸虧你沒做,要不然就是白白損失了一良臣。」
在建初寺,老和尚和朱棣之間沒有君臣之分。
只有朋友之境。
朱棣嘆道:「是啊,當時事情發生點比較突兀,事後我才明白,就算殺了黃昏再洗白黃昏,梅殷可以把責任推到寧海衛那邊,周勝然也是個跑不掉的替死鬼。」
道衍頷首,「梅殷此人,其實大才,若是潛心學問,僅是其儒學造詣,便可名垂青史,身在官場,除了領兵能力稍顯薄弱,其他方面都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