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8頁
劉協給皇后伏壽使了個眼色。
伏壽會意,起身發言,表示劉表治理荊州安定一方,招攬四方學士聚講,培養出了這麼多人才,還是有功的。後來歸朝,負責洛陽畫卷的繪製工作,也卓有成效。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劉表治學施政,功大於過,還是值得後人傳誦的。
劉協隨即表示了贊同,並問劉表已死,當如何定諡。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都長出了一口氣,無數人如逢大赦,甚至喜極而泣。
朝廷給劉表正面評價,還要定諡,超出了他們的預期,也證明了他們之前的擔心是多餘的。
天子胸懷,非常人可以揣度,大可不必心懷忐忑,作小兒女態。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如我所願
為劉表定諡,拂去了籠罩在眾人心頭的烏雲,原本有些壓抑的氣氛立刻變得熱烈起來。
劉協也因此再一次見識了書生意氣,以及被後世稱為荊州學派的實力。
俗話說,男人都喜歡談政治,而且歷史越往前越是如此。
漢代——尤其是東漢——的士大夫可謂是其中翹楚,而不是像某些文人說的那樣,混得越差的男人越喜歡談政治。
托儒家思想大行,教育相對普及所賜,東漢讀書人的地位空前高漲,以天下為己任的心態也近乎爆棚,恰如偉人所說,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黨錮發生在東漢末,也是時勢使然。
可惜這樣的激情缺乏堅實的基礎,在現實面前碰得頭破血流,低谷也就接踵而至。讀書人不再激昂文字,清談大行其道,所謂風骨蕩然無存,知識分子軟弱的一面暴露無遺。
劉協不喜歡讀書人的莫名自負,卻又想保護他們這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激情,心情難免矛盾。
打個不確當的比喻,就像人到中年的父親看剛剛成年的兒子,既驕傲,又嫌棄。
看著雖然沒有交頭接耳,卻眉目傳情的書生們,劉協等了片刻,讓他們有個緩衝的時間,然後才擺擺手,示意他們安靜。
「劉景升及諸君在襄陽講學,成果頗豐,《五經章句》及諸書都有留傳後世的價值。」劉協頓了頓,加重了語氣。「但是,這些還不夠。」
眾人神情一凜,齊唰唰地看向劉協。
劉協不怒自威的目光掃過一張張或疑惑,或不以為然的臉,緩緩說道:「關心時事之人想必知道,天氣漸寒,雪災、霜凍接踵而至,大漠深處的蠻夷不斷南下,邊疆承受的壓力會越來越大。一旦力有不逮,草原上的蠻夷入塞,你們的這些學問能擋得住他們的馬蹄嗎?」
眾人面面相覷。
這個問題很不禮貌,卻很現實。
向栩說對敵讀《孝經》,賊當自滅,不過是激憤之言。學問再好,也擋不住蠻夷的馬蹄。這一點,前朝的博士狄山已經用自己的生命做了證明。
「如果不能,那你們這些學問又是為誰而做?」劉協不緊不慢地又補了一句。「將來留給蠻夷當戰利品嗎?」
堂上堂下,鴉雀無聲。
片刻之後,有人起身,拱手施禮。「臣北地傅巽,昧死敢問陛下,什麼樣的學問才能抵禦外敵,使大漢免受蠻夷馬蹄踐踏?」
劉協看了過去,見是一年約四旬的高大書生,有西北凜冽之氣。
「北地傅氏,可是傅南容族人?」
「正是。」傅巽的胸脯又挺高了一些。
「甚好,你且落座。」劉協伸手輕按,示意傅巽先坐下。
既是傅燮的族人,這是一個好機會,他想好好說一說。
傅燮傅南容,北地靈州人,前漢義陽侯傅介子之後,故太尉劉寬的弟子。他最為人稱道的是兩件事:一是當朝痛斥司徒崔烈,駁斥其棄涼謬論;一是堅守漢陽,以身殉國。
劉協在靈州時,就聽人說過傅燮的事跡,後來還專門調閱過傅燮的檔案,對他的成長算是比較了解。
「諸位熟讀經史,應該都知道,在先秦之際,北地為義渠之國。以放牧為業,逐水草而居。如今北地已為大漢疆土,六郡之一。傅南容為國捐軀,情懷壯烈,讓無數中原君子汗顏。」
「這,就是文化的力量。是華夏的衣冠文明,將北地變成了大漢疆土,將羌戎的後代變成了大漢的烈士。但是諸位不要忘記,秦征服北地的時候,靠的可不是文化,而是武功。衛青重奪河南地,從匈奴人手中奪回北地,靠的也不是經義,而是精騎。以武討之,以文化之,本就是一體兩面,不可分離。」
「如今天時有變,要想阻止草原上的蠻夷如匈奴人一樣南下,蹂躪中原,能指望《五經章句》之類的學問嗎?不能,只能靠我們手中的武器,以及心中的信念。」
「我相信,你們都有這樣的信念,手中卻未必有這樣的武器。這樣的武器從哪兒來?從無數匠師的心血中來。這些為國打造武器的匠師中,有一位是你們認識的,就是河東人裴潛。」
雖然很多人都猜到天子會提及裴潛,但天子將裴潛看作匠師,還是讓很多人有些意外。
裴潛會喜歡這樣的評價嗎?
他們不知道,但他們卻不希望自己被人當作匠師。
哪怕這個人是天子。
劉協感受到了這種氣氛,隨即又輕笑一聲。「我看到有很多人聽到匠師二字,便有不屑之意,正如大儒之於武夫。當年傅南容為國捐軀,先帝下令追諡,也有類似的聒噪之音。恕我直言,我不是很能理解這種心態。受人保護,不知回報,卻報以不屑,這難道就是聖人寄予厚望的士,就這是你們推崇的仁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