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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搖搖頭。「臣不習劍術,卻略知劍道。」
劉協眉梢輕挑,拖著長刀,來回走了兩圈,在荀彧面前站定。
刀尖垂地,在地上劃出兩道線,恰好落在他與荀彧之間。
劉協抬頭,直視荀彧,面沉如水。「荀君不習劍術,卻略知劍道?」
荀攸眉頭微蹙,卻沉默不語。
王越等人也覺得天子的態度與昨日對荀彧的禮敬相去甚遠,卻不敢多嘴,只能靜靜地站在一旁。
荀彧拱手欠身。「是的。」
「荀君之劍道,是聽人說起的,還是從書中看來的?」
荀彧不慌不忙。「既有聽人說起的,也有書中讀來的。」
「何人?何書?」
「人有南陽何顒何伯求,書有《莊子》說劍篇。」
劉協轉身荀攸。「何伯求劍術與你相比,如何?」
荀攸略作思索。「勝臣一籌。」
「可有傳人?」
「未曾聽說。」
劉協轉向荀彧。「荀君可曾聽說何伯求有劍術傳人?」
荀彧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一聲嘆息。「臣也未曾聽說。」
「那他的劍道就不說了吧。」劉協淡淡地說道:「昔人已逝,劍道再妙也不過是空談。」
荀彧的眉心漸漸蹙起。「聞陛下此言,莫不是重術而輕道?」
劉協輕輕搖頭。「荀君誤會了。朕只是以為道術相依,不可分離。有道無術,不過是空中樓閣,縱使花團錦簇,眩人耳目,卻無從捉摸,於事無補。」
荀彧吁了一口氣,又道:「那書中之劍道呢?」
「《莊子》說劍篇?」劉協嘴角帶笑,眼中卻多了幾分不以為然。「朕只道荀君是儒門君子,不想荀君還是道家賢人。莫不是覺得儒門說理不如道家高妙,不得不引外援?」
荀彧不禁語塞,神情尷尬。
劉協又道:「莊子是戰國時人,荀君可知戰國之劍,與今之劍有何區別?」
「劍雖有別,道亦有別乎?」
「朕剛才說過,道術相依,不可分離。戰國之劍道,焉能御今之劍?」
荀彧應聲問道:「那陛下是否以為,六經之道,亦不能治今之天下?」
劉協無聲地笑了。
他打量著荀彧,笑容燦爛,只是眼中的笑意看起來意義難明,即有喜悅,又有失望。
荀彧直視天子,毫無懼色,心情卻莫名緊張起來,忐忑不安。
論劍只是引子,他真正想知道的就是最後一句。
如果天子心意已決,棄聖人六經,行霸道而棄王道,他就沒有留下的意義了。
離開天子,又將何去何從?
難道真要的學莊子,逍遙於江湖?
看著地上那道用刀劃出來的線,荀彧的心裡空落落的,仿若浮萍飄絮。
在荀彧的注視下,劉協收起了笑容,淡淡地說道:「朕不知道。」
「陛下?」
「朕說,朕不知道六經之道能不能治今之天下,但朕願意試一試。」劉協從容說道:「高皇帝滅暴秦,除霸王時,也不知道當以何道治天下,孝文、孝景試以黃老,直到孝武皇帝才獨尊儒術,對吧?」
「這……」荀彧明知劉協在迴避,卻找不到理由反駁。
「正如朕不知道什麼是劍道、刀道,卻不妨礙朕習劍、練刀。朕練刀,並不是說劍不如刀,只是刀法實用,能助朕平叛勘亂,斬亂臣賊子首。如果遇到刀無法解決的問題,朕也不介意試試別的兵器,不止是劍,矛戟弓矢,朕都可以試試,直到找到合適的為止。」
劉協停頓了片刻,重新露出笑容。「荀君以為,朕之方略可行否?」
荀彧沉吟片刻,拱手說道:「臣死罪,敢問陛下治道?」
劉協點點頭。他就知道荀彧想問什麼。
「王道、霸道,又或者黃老道,甚至太平道、五斗米道,朕並不介意這些名稱,只要能滿足朕的心愿,朕都可以採納。」
荀彧的臉色有些難看。「敢問陛下心愿為何?」
「天子垂拱而治,不用擔心權臣篡位。大臣忠於職守,不用費心鑽營,爾虞我詐。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不用擔心天災人禍。」
荀彧眉梢輕挑。「陛下所言,可是《禮記》之《禮運》篇中所言之大同?」
劉協笑笑,雙手扶刀而立,朗聲背誦起《禮運》篇。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一篇文章,他前世就看過,有點印象,這一世為天子,有機會力行其道,又著意看過,還請蔡琰講過,背得滾瓜爛熟。此刻誦來,朗朗有有聲,字正腔圓,聲音清亮而不刺耳,吐字清晰而不刻意,任誰聽了,也要贊一聲好。
劉協誦完,意猶未盡,一聲長嘆,眼中露出嚮往之色。
「大同盛世,我之願也。奈何能淺德薄,不敢奢言,但建太平而已。若後之嗣君有幸,得逢賢良相輔,或可一窺盛世,屆時告慰列祖列宗,我亦有功,便心滿意足。」
劉協看向荀彧,面容誠懇。「荀君,若你以大同之願加我,恐怕我要令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