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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顒咬緊了嘴唇,一言不發。
「度田是為百姓求生路,你不滿,要諫止。真正的惡政,你卻不置一詞了。朕實在很好奇,邢君這道德標準究竟是什麼樣的?你這為民請命,為的又是哪個民,是豪民,還是平民?」
邢顒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他一向以君子自居,覺得自己沒做官,如果做了官,一定是個愛民的好官。現在卻發現,他所愛的民根本不是平民,而是富民豪民。
天子說他反對百姓安居樂業,為富者鼓與呼,何嘗冤枉了他?
見邢顒詞窮,劉協吁了一口氣,揮了揮手。
「若邢君無其他指教,今天就到這裡吧。朕還有事,就不陪邢君坐而論道了。至於河間度田,雖無詔書,但朕是支持的。度田或許會有無辜被誤傷,但不度田,受傷的卻是數以百萬的百姓。當初黃巾起事,八州並起,冀州最為慘烈。朕不想這樣的事出現,所以這度田……」
劉協頓了頓,眼皮輕挑。「勢在必行。」
邢顒被他眼中的殺氣所震懾,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心跳如鼓,沒敢再說一句話。
出了大帳,邢顒怦怦亂跳的心臟才平復了些。
他看著一旁的田疇,一聲嘆息。「我自取其辱,還連累了子泰,真是慚愧。」
「無妨。」田疇淡淡地說道:「我初見天子時,也是如此。」
邢顒搖搖頭。「我束髮讀書,修身養德,自以為無愧於天地,如今方知那些皆是虛妄。什麼德行堂堂,我就是百無一用的書生,自以為是的蠢物。」
「你能這麼想,說明你還可以救藥。」田疇示意邢顒一起向前走去。「聖人道理沒有錯,只是我們沒有學以致用,不能知行合一。有些道理,只有在用的時候才能辨別真偽,否則終究似是而非。所以天子才常說,知道易,行難道。王道不是辯出來的,是做出來的。與其終日坐而論道,大言不慚,不如起而行之,積跬步而至千里。」
邢顒點點頭,想了很久。「那……我該怎麼做,才算是行道?」
田疇轉頭看了邢顒一眼,微微一笑。「我有上下兩策。」
「說來聽聽。」
「上策,你回河間去,清查哪些土地是正常購買的,哪些是巧取豪奪的。哪些是正常交了賦稅的,哪些又沒有交賦稅的。沒有交的,讓他們立刻補繳。」
「荀公達正在度田,還有這個必要嗎?」提起荀攸,邢顒又有些按捺不住火氣。
天子並沒有下詔要求他度田,荀攸卻強行度田,不僅度田,還做得非常粗暴,這簡直是用河間人的首級來證明自己。
「你如果願意去,我可以向天子請詔,在河間暫緩度田。你能行一縣,就在一縣緩行度田。你能行一郡,就在一郡緩行度田。你能行一州……」
邢顒連忙打斷了田疇。「說說你的下策吧。」
別的還好說,讓那些豪強補繳賦稅,這是萬萬做不到的。
那些人的土地大多到手多年,欠下的賦稅就算掏空家底也還不上。除了極少數人,誰家有能吃十年以上的存糧?
況且不能將賦稅轉加給別人,兼併土地的意義何在?
「下策麼,你去中原任一縣。度田也行,不度田也行,只要你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田疇微微一笑。「天子不是暴君,度田也不是目的,而是實現王道的手段。如果你能不度田就實現王道,他求之不得。」
邢顒目光一閃。「當真?」
「這種事,豈能開玩笑。」
「可是……」一想到剛才天子咄咄逼人的模樣,邢顒實在無法相信天子會接受田疇的建議,讓他出任一縣,而且還可以不度田。
「天子欣賞你,只是覺得你執迷不悟,才願意當頭棒喝,讓你警醒。若你真是個偽君子,你想見他一面都難,他又豈會浪費口舌,與你說這麼多話。」
邢顒一時無語。
剛才被天子打擊得狠了,還沒緩過勁來,讓他一時半刻很難相信田疇所言。
「不著急,你仔細想想。走,我去給你借幾部邸報合訂本,你有空多看看。理不辯不明,眼下正值五百年之變,有些想不通也是正常的,觀百家爭鳴,才能去蕪存精,去偽存真,以求王道。」
第八百九十一章 風雲激盪
邢顒就在行在住了下來,有時候跟著田疇四處轉轉,有時候留在帳中閱讀那些激烈爭論的文章,有時候還跟著田疇一起隨駕出行。
他在北疆的時候,就聽說過長安的論講。那件事從去年年初就開始發酵,但期望中的大會並沒有出現,邸報上的文章代替了面對面的爭論,讓石渠閣、白虎觀大辯論那樣的期望落空,但影響卻更加深遠。
比起《鹽鐵論》《白虎通義》這樣經過整理的專著,邸報上的文章更接近於原始,少了很多修飾。印出來的文字就改不了了,是對是錯,是黑是白,都任由後人評說。
誠如田疇所說,理不辯不明。辯論讓每一個參考其中的人都有了改變,有些人的文章前後截然相反,變化之大,令人瞠目結舌。
通過閱讀這些文章,邢顒感受到了無數士人的迷茫、疑惑與焦慮。他和他們一樣,在疑惑和恍然大悟、憤怒與喜悅中來回振盪。
就在邢顒感覺思想風暴的洗禮時,戰場終於迎來了實質性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