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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輕嘆。「反對度田的人不是罪犯,渤海也不是流放之地,不應該成為天子排除異已的選擇。天子年輕,未必會考慮到這麼多。二公久經仕宦,又是天子心腹,理當提醒天子,不可授人話柄,無端生疑。」
楊彪、周忠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點點頭。
他們也覺得天子這麼做有逼迫之嫌。
韓遂移駐中原就是明證。
雖然天子說,韓遂移駐中原,監領兗豫二州是協助各郡維持安定,防止有人生亂,但這個生亂究竟是指什麼,卻沒有說明。
那郡國強行度田,有人不服,以部曲奮起反抗,算不算生亂,韓遂要不要出兵平叛?
很顯然,韓遂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如此一來,不排作有些守相會迎合朝廷的意思,主動要求推進度田。
實際上,司徒府已經收到了不少類似的申請。
而年度上計還沒有完成,度田是否有利於民生,又有多大的利益,有沒有附帶的影響,都沒有確切的結論。
就算不說那些人是迎合上意,至少也可以說他們不夠嚴謹。
如果不遏制住這種風氣,那張昭在渤海試行德政還有什麼意義?渤海不就成了張昭所說,是反對度田者的流放之地,而所謂的德政也不過是騙人的誘餌?
作為儒門子弟,楊彪、周忠絕對不能認同這個觀點。
雖然沒給張昭明確的答覆,但楊彪身為司徒,卻給了張昭一個承諾。
他擔心的那種情況絕不會出現,渤海不會成為流放之地,只能是試行儒家德政的範本。
張昭滿意而退。
看著張昭挺拔的背影,如翼的大袖,周忠忽然覺得壓力山大。
想勸阻天子在中原強行度田,甚至要否決部分郡國主動要求的度田,這個壓力可不小啊。
天子看似溫和,實則堅定,他想做的事,幾乎沒人攔得住。當初因反對天子的決定,他和楊彪都曾被趕出朝廷,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天子都與三公保持距離,以便乾綱獨斷。
現在君臣關係好容易緩和了些,又要鬧僵嗎?
「文先,這件事……有點棘手啊。」
「有什麼棘手的?」楊彪平靜地反問道:「可行則行,不可行則不行,據實而斷就是了。」
周忠看看楊彪,欲言又止。
他做不到楊彪這麼灑脫。
——
周忠與楊彪談了半天,回到自己的住處,剛剛坐定,周瑜便趕來了。
他向周忠行禮,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忠的臉色。
周忠瞥了他一眼,還沒先話,先嘆了一口氣。
「公瑾,如果孔融成行,你務必要保證他的安全,不能有任何意外。」
周瑜愣了一下。「叔父已經知道了?」
「天子提了一嘴,楊公又特地關照,說到一半,張昭又來了。」周忠無奈地看著周瑜。「你說我知道不知道?」
周瑜大感意外,隨即又笑了。「關心他的人還真不少。」
「聖人之後嘛。」周忠咂咂嘴。「就連天子都不能不給三分薄面。」
周瑜笑得更加燦爛。
周忠有些不悅。「你覺得不然?」
「不敢。」周瑜拱拱手。「我只是覺得天子關照孔融,未必是看在聖人之後的份上。對於儒學,天子對孟子格外推崇,也沒見他錄用孟子之後。」
周忠眼神一閃,覺得有理。
「那他這是什麼意思?」
「人盡其材,物盡其用。平心而論,孔融就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要說不足,也許就是年齡太大了。」
周忠哼了一聲。「兩天時間,從長安逃到渤海,這老賊年紀雖然大了,身體卻好得很。」
周瑜啞然失笑,接著說道:「我觀天子用人,大多因材施任,棄其短,用其長,並不苛責德才兼備。楊公那樣的君子用得,袁術那樣的紈絝也用得,而且都能勝任。孔融雖然多事,卻沒犯下大錯,天子沒理由故意針對他。」
他頓了頓,又道:「就算有這個意思,讓他在渤海待著,也比讓他去漠北更狠。去漠北,最多是身死。在渤海待著,卻是誅心。」
周忠眉頭緊皺。「公瑾,你對渤海這麼不看好?」
周瑜點點頭。「從叔,恕我直言,渤海的德政會是對儒門的最後一擊。當然,這未必是壞事。如果儒門中人能因此醒悟,儒門或許能因此破而後立,死而復生。」
他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正如董仲舒再造春秋。」
周忠眉頭緊皺,沉吟良久,心情有些複雜地嘆息道:「公瑾,我老了,跟不上你們年輕人的思路。今後的路,要你自己去走。你那幾個從兄都不成器,以後廬江周氏的門戶,要由你來撐起。」
周瑜嚇了一跳,連忙拜服在地。「從叔此言,瑜不敢當。廬江周氏,自然還是以從叔為家主。」
周忠搖搖手,示意周瑜不要緊張。
「公瑾,老人可以守成,卻難以創業。大漢雖說是復興,其實與創業無別。天子志向甚大,若能成功,大漢絕非往日之大漢。疆域更廣,戶口更多,需要的人才也絕非死讀書的書生能比。」
他撫著鬍鬚,露出嚮往的神情。「春秋之學,不能行於戰國。戰國之學,不能治秦漢。時移事遷,學問也當因時而變,這不是誰能阻擋得住的。漢家之儒,成於董氏,卻孽於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