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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劉協疑惑,荀彧卻不意外,緩緩說道:「陛下,王朝有興替,人卻還是那些人,尤其是家族,追根溯源,其實大半是當年的王公後裔。因為每年祭祖,追溯祖宗,他們的記憶遠比普通人長遠。」
劉協眨眨眼睛。「所以,朝廷是擺脫不了秦軍的影子了?」
「擺脫不了。」荀彧笑了起來。「不過陛下已經快要跨過去了。」
「此話怎講?」
「陛下,武王伐紂的軍隊也是從西而來。如今撫軍大將軍在河南不殺人,不屠城,卻去防秋汛,為百姓謀福祉,誰還會說他們是虎狼之師?之所以冀州不降,只是猶豫不決,不知道這是一人一時之仁,還是朝廷行王道之意。如今陛下親征,若能秋毫無犯,有過於撫軍大將軍,百姓自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又哪裡需要陛下血戰呢?」
劉協恍然大悟,盯著荀彧看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
「令尹真是好口才。」
荀彧躬身道:「陛下,這是臣的肺腑之言。」
劉協想了想。「令尹對度田如何看?」
「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是……不宜倉促。」
「長安論講在即,爭鳴的文章發了不少,卻多是在野之人,州郡大吏尚無人發聲。令尹在河東四年,治績常為天下冠,是不是也該發表一點感想,說一說對度田的看法?」
第八百零六章 荀彧論治
荀彧沉默了片刻,微微欠身。
「陛下有詔,臣自當奉行。只是臣於度田的態度未必與陛下相同,是以一直未敢發聲。」
「你什麼態度?」劉協語氣從容,卻不容拒絕。
荀彧緩緩說道:「兼併是動亂之源,臣深惡之。臣之祖父淑在世時,產業每增,輒以贍宗族,不使財富積於一人之手,使子孫耽於安逸,又引人覬覦,徒招禍殃。」
劉協心中一動。「你家現在有多少土地?超額嗎?」
「按照朝廷的標準,自然是超的。如果推行度田,大概要交出一半左右。」荀彧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些超額土地的產出大致相當於臣一年的俸祿收入。」
劉協笑了。
他明白了荀彧的意思。
荀家的確多占了一些土地,但這些土地並不是他反對度田的原因,他隨時可以交出來。
既然如此,他反對度田就不是出於私利,而是另有原因。
這些原因,他也清楚,無非是兩種:一是不贊成急功近利,強行推進度田,以免生變;二是度田雖然是應該的,但直接剝奪多占的土地形同搶劫,與王道背道而馳。
畢竟不是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強占來的,甚至可以說,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土地是合法所得。
朝廷說沒收就沒收了,還談什麼王道?
長安論講時,就有人提過這樣的觀點。如果朝廷這麼幹,等於鼓勵懶人,打壓勤儉。會有很多人不再耕作,沒錢就賣地,反正過一段時間朝廷又要度田,到時候土地又回來了。
這個道理看似有理,實則荒唐。
但執行時,卻有可能變成真的荒唐。
劉協前世也讀過一些書,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地方政府層層加碼,級級歪樓,把中央的惠民政策變成形式主義還是輕的,變成禍民手段更是家常便飯。
這也是他一直沒有強行度田的原因之一。
但他沒想到荀彧也會這麼想。
他從來沒有期望畢其功於一役,以運動的方式推行度田。
討論,發酵,配合著教化普及層層推進,發動民眾的力量,以滴水穿石的韌勁推行度田,才是他的指導原則。
身為當世智者,又有荀文倩時時為他傳遞消息,不時還直接聯絡,荀彧應該最能理解朝廷用意的人,怎麼還會有這樣的誤解。
是我的步子太大了,還是他賴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劉協沉吟著,氣息有些重。
荀彧看在眼裡,心中明鏡也似,卻不說破,繼續說道:「陛下,臣贊成度田,但臣不贊成滿足於度田。治國當治本,如果不能解決兼併產生的原因,就算現在均貧富,不出三十年,兼併又將成為痼疾。」
劉協收回思緒,打量著荀彧。「如何才能治本?」
「輕徭薄賦,以工商富民。」
劉協來了興趣,向前挪了挪,示意荀彧說得詳細一些。
荀彧給劉協算了一筆帳。
輕徭薄賦是老生常談,很多人都說過,不能說沒用,但用處有限。
畢竟宮裡宮外、朝堂地方有那麼多官吏要養活,必要的開支難以減免。更可怕的是戰爭的消耗巨大,一旦遇到規模大一些的戰爭,正常的賦稅無法滿足消耗,就只能加徭增稅。
本朝年景最好的時候,一年的總賦稅是八十億。刨去地方開支,上交朝廷的四十億。發完相關官員的俸祿,最後還能剩二十億結餘。
二十億看起來不少,但開支也大,比如賑災,比如戰爭。
而這兩者又常常是聯繫在一起的。
所以風調雨順的時候,日子還過得不錯。一旦出現災情,而朝廷又賑濟不及時,就有可能形成叛亂。有叛亂就要出兵平叛,戰爭接踵而來。戰爭打亂了秩序,導致賦稅降低,又會激起更多的民變。
所以這是一個死結,基本是無解的。
這時候,就必須加上第二條:以工商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