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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不反對度田,臣只是希望陛下不要操之過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急不得。等春暖花開,再厚的冰也會消融,不攻自破。陛下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精誠所至,自然金石為開,王道也會如期而至。」
劉協沉默了片刻。「趙公是說,我當行黃老之道,與民休息,順其自然?」
趙歧臉一沉。「陛下本是聰明人,今天怎麼糊塗了?欲興王道,當行儒術,如何能用黃老之道?我是勸陛下行孟子之道,行仁政。仁者無敵。行仁政者,雖百里亦可王,何況陛下身負天下之重呢。」
劉協哈哈一笑,拍拍額頭。「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趙公又改信黃老呢。」
趙歧白了劉協一眼,也哈哈大笑起來。
陳宮見狀,也跟著笑了兩聲,只是有些擔心。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劉協轉頭看向陳宮。「公台以為趙公之言如何?」
陳宮拱手道:「趙公學問深厚,又見多識廣,自然是至理之言。」
劉協微微頜首。「趙公所言,的確有理,只可惜趙公年已耄耋,不能再讓他受案牘之累。要是早個五十六年,我倒是想讓趙公領一州之地,行仁政,致王道,與荀文若、楊德祖一較高下。可惜啊,可惜啊。趙公,你生不逢時。」
趙歧笑道:「陛下,臣雖年老,公台卻正當時啊。公台與我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實。他對孟子仁政的理解不亞於我。若陛下能給他一個施展機會,當不亞於荀文若、楊德祖。」
「趙公……」陳宮心跳加速,卻不能不出聲阻止。
趙歧瞪了陳宮一眼。「公台,大丈夫當見機而作,勇於任事。我生不逢時,你卻正逢陛下中興之際,豈能像我一樣閒居?當為陛下,為天下蒼生,竭盡才智,一展鴻圖,共襄盛舉。」
陳宮忐忑地看著劉協。
劉協微微一笑。「公台,願意去九江度田嗎?袁術靠不住,你去做個榜樣,讓山東士大夫看看度田究竟是仁政,還是暴政。」
第六百五十四章 問道太學
陳宮的第一反應是婉拒。
婉拒天子徵辟,乃至於三,方是名士風流。如果第一次就答應了,未免過於急迫,功利心太重,會讓人輕視。
但婉拒的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一來天子年少,也不喜歡名士風範,更不喜歡這些套路。
他隨呂布西行,一晃兩年有餘。呂布以戰功得到赦免,張遼、高順等人皆得重用,就連呂小環都成了女騎假督,他卻還是閒人一個。
連趙歧都急了,厚著老臉,當面向天子推薦,幾乎是逼著天子用他。
如果他拒絕了,天子順勢收回,他怎麼對得起趙歧?
這樣的事是有先例的,名臣張則就因為兩次拒絕天子徵辟,再也沒得到機會。
二來起家為九江太守,即使對於他這樣的名士來說,也是很難得的機會。
他之前只做過東郡太守府的掾吏,還沒有正式進入朝廷官員的行列。按正常程序,他應該先為郎,再外放為縣令長,慢慢升遷至二千石。少了不能少,十年總是要的。
可是現在,他可以一步跨過這十年的歷練,一步而為二千石。
二千石已經是高官,是很多人一生仕途的頂點。
這樣的機會,誰捨得輕易放棄?
在矜持與恭敬之間,陳宮猶豫不決。
劉協笑了。
他微微頜首。「無妨,公台可以考慮一下,兩天內給我答覆就行。」他轉身看看四周,看著太學的殘垣斷壁,一聲嘆息。「公台方才所言,我甚是贊同。凡事過猶不及,學問和干祿聯繫得太緊,對學問來說未必是好事。從政不應該是求學的第一目標,更不應該是求學的唯一目標。」
不需要立刻做出答覆,陳宮立刻輕鬆了許多,思路也跟著靈活起來,隨即問道:「敢問陛下,什麼才應該是求學的第一目標?」
「問道。」
趙歧哈哈一笑。「陛下莫不是睹南山而有歸隱之心?這可不行啊。陛下富春秋,擔重任,正當有為,豈能歸隱?等到了老臣這年紀,再興歸隱之心不遲。」
劉協轉頭看看趙歧,忍俊不禁。「趙公不是怕我有歸隱之心,而是怕我有長生之心吧。」
趙歧撫須而笑。「陛下若是這麼說,也沒錯。陛下有秦皇漢武之雄才,固然是幸事。可若是像秦皇漢武一樣求長生,那可如陛下方才所言,過猶不及了。臣老了,有今日,未必有明日,沒什麼好怕的,就斗膽進諫一句。」
劉協放聲大笑。「趙公坦蕩,可稱為大丈夫矣。」
趙歧一聲輕嘆。「得陛下此言,臣可含笑九泉了。」他轉頭看看四周。「臣束髮從學,到今八十餘年,經過盛世,也經過亂世,見過君子,也見過小人。在暮年之際,還能看到大漢中興的曙光,可以從容於地下,向先帝、前賢報個平安,此生無恨。」
趙歧的眼中露出一絲留戀。「我雖勸陛下莫求長生,但我自己卻奢望能再活幾年,看到太平之年。陛下,即使是從中平元年算起,大漢也已經亂了十四年啦。十四年前,洛陽是洛陽,長安是長安。十四年後,洛陽也成了長安,唉……」
趙歧一聲長嘆,兩行老淚涌了出來,滑過斑點重疊的面龐,沾在雪白的鬍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