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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
「什麼?」
「我昨天到長安,晚上就進宮見了天子,與天子談到半夜。天子雖說不是非常滿意,卻也覺得朽木可雕,非冥頑不靈之輩。」
「你見過天子了?」孔融顧不上生氣,連忙拉著禰衡入座,催他快說。
禰衡將他與天子見面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
孔融耐心的聽完,撫著鬍鬚,沉吟半晌。「這麼說,正平漢陽之行,所得不過『深根固本』四字?」
禰衡鄭重地點點頭。「這四個字雖簡單,卻是正道,從之者榮,逆之者枯。山東士大夫妄圖以螳臂當車,將來只會被碾為齏粉,絕無倖免之理。」
「有這麼嚴重?」孔融將信將疑。
「易於秦滅六國。」
「這可不是什麼好例子。」孔融笑道:「你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在別人面前說,難何不會有人告發你引喻不當。」
「我在天子面前也這麼說。」
孔融一愣,隨即又問道:「天子如何說?」
禰衡斜睨著孔融,嘴角輕挑。「天子說,腐儒只會空言道德,言必稱暴秦,卻不知道秦滅六國自有其必然之理。」
「……」孔融無語,惱羞成怒,卻又無從發作。
他與禰衡相處多年,知道禰衡是什麼脾氣。真要吵起來,禰衡可不會給他留面子。
「這麼說,三家分晉也是勢在必然?」
禰衡沒有回答,取過案上的邸報讀了起來。
孔融雖然年紀不小了,但他是個聰明人,有舉一反三的能力。以前迂腐,是沒人給他點破其中關竅,如今他以親自經歷證明了這一點,孔融很容易想通其他的道理。
他只是不肯承認而已。
從他的語氣就可以知道,這只是最後的掙扎。
禰衡迅速看完邸報,嘖了嘖嘴,眉心緊皺。「朝廷費了如此多的心血辦邸報,是為了研討度田之事,怎麼這幾篇文章不是訓詁,就是考證虛無之事?周武王伐紂早一年晚一年,有什麼影響?」
「怎麼沒影響?」孔融忍不住反駁道:「武王伐紂,歲在鶉火,月在天駟,日在析木之津,晨在斗柄,星在天,乃是周奉天命之象。若是早一年,或者晚一年,還能應天命嗎?」
禰衡嗤之以鼻。
孔融又道:「你別不以為然,天子華陰之戰前,不是也有赤氣貫紫宮?」
禰衡擺擺手。「就算有,也只是巧合而已,不足為訓。在我看來,與其說武王滅商是天命,不如說是地利、人和。」
「怎麼說?」
「周能克商,一是因為周據關中,有地利可用,又和羌蠻,有巴蜀蠻夷為之前驅。而商據朝歌,不知防守上游,卻不斷用兵東夷,便是必敗之局。」
禰衡笑笑。「如今袁紹據鄴城,不敢西進,只敢在中原耀兵,與紂王何異?」
孔融吸了一口氣,有些牙疼。
禰衡又道:「周據關中而滅商,秦據關中而滅六國,高皇帝據關中而滅項籍,這都是地利所致。據以地利,繼以人和,便立於不敗之地,天命在此在彼,又有什麼關係?夫子生於魯,孟子生於鄒,荀子生於趙,董仲舒生於廣川,儒家諸賢皆生於山東,山東可謂天命所在。可是有史以來,何嘗有山東一統天下的?」
孔融按捺不住,眼睛一瞪。「你別忘了,高皇帝便是山東人。」
禰衡冷笑。「沒有蕭何坐鎮關中,徵兵運糧,高皇帝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抬起手,打斷了孔融。
「事實俱在,你非要掩耳盜鈴,我也沒辦法。不過我想提醒你一句,你說得再好,文章寫得再多,擋不住兵精糧足的大軍,終究只是空話一句。山東不肯度田,將來只好等朝廷平定山東,將關東大族遷到偏遠之地,再行度田。到時候,希望你們還能如此從容不迫,高談闊論。」
孔融愕然,盯著禰衡看了半晌,才幽幽說道:「正平,你現在一點也不像儒門中人,活脫脫是個蠻夷。」
「那是你見識小,沒見過真正的蠻夷。」禰衡反唇相譏。「真正的蠻夷根本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哪會像我這樣,苦苦相勸。」
第七百六十六章 成事成名
孔融報以冷笑。「我是沒去過涼州,但我見過涼州人,而且不止一個。我為廢立與董卓廷爭的時候,你還沒出平原郡呢。」
禰衡點頭稱是,隨即話鋒一轉。「少帝安在?」
孔融語塞,臉漲得通紅。
禰衡卻不肯放過他,繼續逼問道:「你與董卓廷爭,是為了阻止董卓廢立,還是為了青史留名,表示你威武不能屈?」
禰衡盯著孔融的眼睛,又道:「或者我再問一句,你我行事的準則,是為了成事,還是為了成名?」
孔融沉下了臉。「在正平眼中,難道我魯國孔氏只是欺世盜名之輩?」
「不敢。」禰衡搖搖頭。「但你也的確不能成事。」
孔融大怒,抄起案上的盤子,怒視著禰衡。
禰衡泰然自若。「你說,你成了什麼事?」
「我……」孔融咬牙切齒,氣喘如牛,半晌之後,卻還是說不出一件提得上嘴的功績,只得頹然地放下盤子,揮揮手。
「趁我翻臉之前,趕緊滾!道不同,不相為謀。」
禰衡安坐不動。「我求的是王道,你求的是什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