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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一名侍從帶著李泌,來到了李炎的面前。
李炎只是穿著一件尋常的普通長袍,他站在書案前,畢恭畢敬的對著李泌行禮道:
「泌師遠道而來,是倓招待不周,請上座。」
李泌拱手說道:「殿下,如今李泌不過是一介白衣,怎可上座,求見陛下,李泌只是想問一句,不知道殿下能不能替我解惑。」
李炎笑著說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泌公雖然和我只有半師的情分,但是泌師要問什麼,倓自然是有問必答。」
李泌抬起頭,直視李炎的眼睛,問出了一個讓李炎驚愕的問題:
「殿下是不是要奪嫡?」
李炎也沒想到,李泌上來就扔出這麼一個大招,問出這麼直接的問題。
李炎笑了笑,也直接的說道:「正是。」
李泌嘆息一聲說道:「殿下在隴右興教化,整軍備,殖產業,短短一年就讓隴右變成天下富庶之地,確實不可屈居於人下。李泌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接著李泌又抬頭說道:「殿下肯定讀過鹽鐵稅司江倫所寫的《殖拓論》,不知道殿下有什麼看法?」
李炎拉著李泌坐下,等到侍從送上了茶水之後,李炎反過來問道:
「泌師以為,皇爺爺那樣『以天下而奉一人』是對的嗎?」
李泌沒想到李炎會反問,而是問出這麼一個犀利的問題。
李炎看李泌沒有回答,而是淡淡的說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倓曾經聽過一則奇聞,說是皇爺爺為了搏楊太真美人一笑,竟然將長安到嶺南的加急軍情驛站用來輸運荔枝,上皇朝的時候泌師做過秘書少監,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李泌曾經在李隆基時代為官,他點頭說道:「上皇當年為了搏楊太真一笑,確實做過不少事情。」
看到李泌認可了這道傳聞,李炎繼續說道:「以天下九州萬方奉一人,就算是皇爺爺這麼吃,一年又能吃多少糧食,用多少器物?」
李泌不明白李炎的意思。
只聽到李炎繼續說道:「剛剛泌公說到了《殖拓論》,殖拓論所說的,這天下糧食所產為定數,人口多了,土地養不活這麼多人口,世道就會陷入亂世。」
「可是要我說,如今大唐天下的田地,還遠沒有到養活不起天下百姓的時候,我就記得長安的穀倉和武庫,在逃離長安的時候都是滿的,關中各地也糧食充足,可天下為什麼還是亂了呢?」
李泌沉默了一下,竟然有些跟不上李炎跳脫的思路。
李炎說道:「皇爺爺這樣的天子,一日所需也不過是三餐,所用的也不過是幾套衣服,他就算是再嬌奢,一年也用不了多少錢。」
「百官公卿也是如此,他們再有錢,吃飯也是一張嘴,穿衣服也是一套衣服,說的不好聽一點,死後也不過一捧土。」
「這些人能擁有良田千畝,他們能種田呢?」
李泌隱隱約約明白了李炎的意思。
李炎繼續說道:「要我說,這大唐的問題就出在一個『均』字上。」
「世家門閥,公卿貴族和普通百姓之間的不均,天下的財富都流向了前者,百姓辛苦種田勞作一年卻只能果腹,遭遇一點災禍就要賣兒鬻女,這是天下第一個『不均』。」
李泌點頭,也贊同李炎的說法。
李泌是個簡樸的人,但是自從朝廷從靈武遷往鳳翔府,戰事稍有些緩解之後,鳳翔府也很快颳起了嬌奢之風。
朝廷也拿出了大量的土地封賞功臣,關中的土地兼併更加的嚴重。
李泌當然清楚兼併的壞處,所謂的恆產者有恆心,連自己的土地都沒有的百姓,又要拿什麼為大唐作戰呢?
到了隴右,李泌也知道建寧王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大索貌閱清丈土地,逼迫大戶拆分戶口,變賣多占的土地,然後給普通百姓授田。
這也是為什麼隴右富庶,軍民敢戰的原因。
這下李泌對於李炎是肅然起敬了,能夠想到這一層的,已經是有了聖明之君的氣象了。
李炎繼續說道:「除了貧貴不均,大唐還有很多不均。」
「天下物資雲集兩京,抽天下賦稅供養兩京,京畿和河東江淮的不均。」
「重視門第出身,科舉考試行捲成風,士族高門子弟和寒門學子之間的不均。」
「貴京官而輕地方,朝廷大臣都以外放為任為恥,京官青雲直上而地方官蹉跎難遷的不均。」
李炎嘆息一聲說道:「江倫所言的《殖拓論》,立意深遠,是從宏觀上總結的歷史規律,自然是值得警醒的。」
「可是大唐還沒有到書中那種地步,要知道如今大唐最大的問題,不是物產不豐,也不是人口太多,而是這『不均』。」
李泌凝視建寧王,他沒想到李炎年紀輕輕,竟然能夠如此透徹的看出天下的問題。
他哪裡知道,李炎這一套,也是從後世史書中看來的。
安祿山叛亂,本質上是京畿關中和河北河東的分配不均。
而後世糾纏整個中晚唐的牛李黨爭,也是高門大族和寒門之間的不均。
李炎又說道:「無論這天下有多大,物產有多麼豐饒,如果不能解決不均的問題,依然有人沒飯吃,依然有人不滿意,所以論語曰,『不患貧患不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