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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只說了一句話:「本不是無情之人,何故修無情之劍?」
葉孤城聽完這話,久久不言。
他曾認為劍客只需要誠於劍。
但誠於劍的意義何在?
劍是死物,是殺人的兇器,劍術是使用這種工具的技法,技法若是高超到了一個地步,就已「近乎為道」了。
道之所以為道,是因為入道之人心無雜念,體會到了一種極為玄妙的境地。
葉孤城無法以無情入道,是因為他絕非無情之人。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年少時決心斷情絕愛,只是因為恐懼,他恐懼失去所愛時那種近乎絕望的崩潰。
因為恐懼而斷情,與天生無情絕不會是一回事。
因為恐懼而斷絕慾念,這慾念也不會消失,而是被他強行壓在身體裡潛伏起來,在無暇的身體之內如惡鬼一般無限生長,終有一日,要衝破皮肉,洶湧而出,直到把他整個人都燒起來,燒化他那如雪粒一般無暇冰冷的外表……
想通了這一點之後,葉孤城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的行為很可笑。
住空無一物的屋子,喝沒有味道的白水,從不參與任何與人相關的活動……
他想到了六祖惠能的故事。
五祖弘忍一日盡喚弟子前來,令眾人各做一偈,弘忍之首徒神秀做偈:身如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六祖惠能得見此偈,亦做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數年來一直壓制自己,住雪白的屋子、喝沒有味道的水,豈非如同神秀所言,乃是「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他非無情之人,硬修無情之道,也絕到不了六祖惠能的境界。
於是他決定……這無情劍,不修也罷。
在做出這個重要的決定之後,葉孤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反。
他倒是也沒有很想坐上皇帝的寶座,只是那時南王府來人,要請葉孤城幫忙。
百餘年前,南王一脈在王朝交替之時,救下了葉氏的一支遺脈,這隻遺脈後來來到了飛仙島上,創造出了白雲城。
因此,南王一脈対葉氏有恩。
如今他們意圖謀反,於是想到了「一劍飛仙」葉孤城。
若換了從前的葉孤城,他可能不會答應,但現在,他的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好奇。
那無上的權勢,是不是真的有那樣大的魔力?和氏之璧、真龍寶座之下,在百年、千年的時間之中有多少人的血曾流過?那華美的龍袍之上,是不是爬滿了血淋淋的屍首,每一具都充滿渴望的望著真龍的龍紋。
這是人世間最大的權勢,也是人世間最大的欲|望。
葉孤城想要去看一看這欲|望,於是他答應了。
作為放飛自我的第一步,這步子的確邁得相當得大,而葉孤城也自己的傲氣付出了代價,他差點被溫玉撞的吐出半塊肝來,醒來之後,行走中原的難度又提升了不是一點點。
而且他還發現,這種權勢対他似乎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他似乎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權力動物。
但他因此認識了溫玉。
他曾認為自己的身邊絕不會再有歡樂與寧靜,可是今天送她出門去玩之後,他忽然有點想她,本想把這感覺壓下去不去理會,但又隨即轉念,吃過午飯之後飄然出門。
他截住了白雲城回程的馬車,把傅紅雪拎出來,讓白雲城的門人先送他回去,自己上了馬車,就這麼靜靜地坐著。
馬車搖曳,綠眼睛的女郎合上了眼帘,呼吸均勻,毫無防備,車裡藏著他特意要下人準備的飲子,冰在晶瑩剔透的冰塊里,沁人心脾。
回程一共二十里,葉孤城卻忽然想,若是這段路有一百里就好了。
這想法讓他恍忽之間回到了少年時代,那時候他也想,若是母親可以一直陪伴我就好了。
不同的是,少年的葉孤城為自己軟弱的想法而羞愧,而如今的葉孤城已完全成熟,他已不再害怕自己的心。
溫玉窩在靠枕上,終於想起問他:「小傅呢?」
葉孤城隨口道:「叫葉福送他先回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順手拿起了桌上的小金鉗開起了核桃,他的手指修長有力,也很靈活,鉗核桃還會注意用手指一搓,把核桃仁外頭那一層薄衣給搓掉,不一會兒,桌上的雪白手帕上,就堆起了一小堆核桃。
葉孤城淡淡地道:「這是陳倉核桃,你吃吃看。」
溫玉伸手捏了一個,像倉鼠一樣開始咔哧咔哧吃核桃。
吃幾口核桃,喝幾口青柑蜜水,怎麼說呢,她感覺自從打敗了玉羅剎之後,生活過的越來越爽了。
她又瞧了一眼葉孤城,問:「說起來,你怎麼來了?你不是不喜歡出門遊玩麼?」
葉孤城那雙漆黑的眼睛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語氣很是莫測:「你又沒叫我,怎知我不喜歡?」
溫玉一時語塞,覺得想不清楚,乾脆不想了,掀開帘子瞧瞧外頭。
他們正好路過一條小街,街上有幾個買菜的在擺攤,溫玉一時來了性質,道:「我們去買菜吧,晚上吃燒烤,正好要萬聖節了!」
她一說完,又覺得不対,這裡過的是農曆啊,萬聖節前夜的十月三十一日是公曆……農曆的十月末,呃,萬聖節好像在她沒意識到的時候悄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