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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溫玉盯著他的身體,陷入了沉默之中。
傷疤。
大大小小的傷疤,新新舊舊,有正在結痂的,也有已黯淡了下去的,這些傷口有些是來自於対刀時產生的刀傷……但更多的卻是鞭痕,新舊交加的鞭痕。
這些鞭痕好似一張大網,將這還沒長大的少年人牢牢地網在了裡頭,叫他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溫玉盯著這些傷疤,整個人的思緒,似乎已慢慢地飛走了。
她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少年。
這沉默寡言的少年,日復一日地練習著手中的刀,他的刀很快,快如白光一現,在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造詣,他毫無疑問是個天才,但沒有人會誇獎他、也沒有人會羨慕他的人生。
在別的孩子在夏夜裡吃西瓜的時候,他沉默而冰冷地練刀,在別的孩子漫山遍野抓甲蟲的時候,他在昏暗的燈光之下苦練眼神、練習夜視的能力。
但他換來的仍然只有無盡的苛責。
他會跪在地上,沉默地忍耐著這些虐待,他或許會哭,但絕不會哭得很大聲。
小孩子的世界是沒有対比的,他們見的太少,也不知道別的孩子是怎麼樣的生活的,於是就把這種痛苦的生活當做是常態,日復一日的忍耐著,等到他真的見過幸福的小孩的時候,或許會產生一種極其荒謬、極其痛苦的感覺。
小孩子就是一張白紙,天然地處於弱勢,大人們想要捏圓搓扁,都可隨心情,所以這江湖之上,想要擁有一柄趁手「工具」的人,都喜歡物色根骨好的小孩子,自小訓練。
溫玉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卻瞧見中原一點紅雙手抱胸,也正在瞧那少年身上的傷口。
他的神色倒是淡淡的。
他瞥了一眼溫玉,瞧見她有些不対的神色,便淡淡地道:「江湖上出生這麼苦的孩子並不少,他總算還沒有太走到無法挽回的那一步。」
溫玉小姐若有所思地瞧著他。
一點紅挑眉,道:「怎麼了?」
溫玉小姐有些遲疑地道:「你……也是如此麼?」
一點紅自嘲似得笑了一下,道:「我身上的傷比他的要多。」
溫玉沉默了一瞬,道:「都是薛笑人的手筆?」
一點紅無甚所謂地說:「不錯……想來我受傷,混江湖的十年竟還沒有學劍時多,不過學劍時受的傷,卻遠沒有混江湖時的重。」
這也很好理解,薛笑人「管教」這些要成為殺手的孩子,並不是為了讓他們死,而是為了讓他們臣服,而在江湖上面対的那些対手,每一個下手,卻都是為了置人於死地的。
每一個江湖人,都在不斷地面対這樣的境地罷了。
溫玉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點紅雙手抱劍,淡淡地評價道:「溫玉,你根本不適合混江湖。」
溫玉小姐也淡淡地道:「其實我本來就沒想要混江湖。」
但我的朋友們卻都是江湖中人,我能有什麼法子呢?
難道要我不交朋友,不管閒事?——這實在是難以做到。
所以,半隻腳踏入江湖,就等於是與這些無盡的血雨與無奈作伴了。
但溫玉並不覺得後悔,因為她在江湖上的這些朋友……陸小鳳、花滿樓、一點紅、藍蠍子、林詩音、楚留香……還有葉孤城,他們都帶給了溫玉友情,這是一種無法割捨的友情。
恍惚之間,溫玉覺得,這話真的很像是陸小鳳或者楚留香能說出來的話,她忍不住笑了笑,轉身走了。
一點紅道:「去做什麼?」
溫玉道:「去煮雞蛋羹!」
前任殺手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傅紅雪在做夢。
他其實很少做夢,因為他每天的事情都安排得很滿,練功總是練到深夜,早上又起的很早……所以他每天睡下的時候,都很精疲力竭。
但今天,他卻在並不安穩的睡眠之中做夢了。
他夢到了自己的母親。
他夢到自己生病了,起不來床,母親溫柔且焦急地過來,伸出自己的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一摸,又為他端來一碗雞蛋羹,餵他吃下。
傅紅雪有些怔怔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即使是在潛意識裡,他也知道,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他的母親対他永遠都不滿意,他無論做出了什麼樣的成績,她都永遠皺著眉。
傅紅雪很害怕發病,他的癲癇、他的瘸腿,就好似是一種恥辱的烙印一樣,每一次在地上抽搐痙攣的時候,他都內疚得恨不得嘔吐,恨不得去質問這賊老天:為什麼?為什麼?!你既然給了我這樣沉重的責任,又為什麼要讓我是個殘廢!
母親那種失望且厭惡的神色,比鞭子更讓他鮮血淋漓。
傅紅雪燒得滿面通紅,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即使在睡夢之中,他也是如此的惴惴不安。
一隻手忽然伸了出來,在他的額頭上撫了撫,似乎是在試他的體溫。
傅紅雪猛地伸出手,緊緊地抓住了那隻溫柔的手。
他的手並不小,手指很長、也很有力,即使還是個很年輕的孩子,他的手上也已因為常年的握刀而留下了一層厚厚的繭。
這樣的手,正是練刀的好手。
他緊緊地抓住了撫摸自己額頭的那隻手,好似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