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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賢與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他想著既是名留青史的人物,怎麼說也得有自己的特點。
可這第一眼的印象卻相當平庸,就如大街上隨手一抓的書生,除了臉色蒼白,帶著病態,並無特別之處。
耶律賢上前兩步,作揖道:「草民耶律賢,見過羅天子。」
羅幼度聽到他的自稱以及對自己的叫法,輕笑道:「草民?哪國的草民?」
耶律賢不卑不亢地說道:「自然是中國的草民。」
羅幼度問道:「那朕又是哪國的天子?」
耶律賢繼續道:「自然是中國的天子之一。」
羅幼度眉頭一挑:「天子還有之一?」
耶律賢道:「在尊上眼中自然沒有,您坐擁中原,身為天子,眼中自容不下他人存在。草民卻是不同,昔年韓愈曾言『夷狄而華夏者,則華夏之,華夏而夷狄者,則夷狄之』。江南李景,巴蜀的孟昶,河東的劉承均,乃至契丹皇帝,在草民眼中,皆可謂之中國天子。」
羅幼度反問:「現在呢?李景?孟昶?劉承均?又在何處?」
耶律賢繼續道:「自秦皇而起,天下大勢必將歸於一統。尊上令得六合同風,九州共貫,自是雄才偉略所致。但並不意味著此三人不曾擔任過中國天子。」
「有點意思!」羅幼度笑著點頭:「不過相比韓愈之言,朕更加以為孟子之言,更合朕心。用夏變夷,未聞變於夷者。」
他並非極端主義者,可以接受以中原文化影響世界,卻接受不了狄夷用他們的文化來影響中原文化,然後說這就是中原文化。
文化可以包容吸納先進的東西,卻不能變質。
羅幼度站起身子,高高的俯視耶律賢,說道:「朕可以接納契丹百姓,但不認契丹天子。」
耶律賢默然不言,只是作揖一禮,悶聲咳了咳。
他也不指望能夠真的說服羅幼度。
羅幼度若是真能同意他的觀點,也坐不穩天子之位。
羅幼度深深地看著耶律賢,說道:「自得知你南投以後,朕一直在猜測你用意何在?為何會背棄契丹,遠來我中原。今日我算明白了,你遠來中原是為了給契丹博取最後一線生機。你已經看穿了未來,你留在契丹,契丹沒有半點勝算。反倒是離開契丹,契丹還有一絲絲的希望。」
耶律賢臉色微變,仰望著羅幼度,眼眸中透著一絲恐懼,並沒有反對羅幼度的話,而是平靜地說道:「如此看來,草民也是尊上手中的一枚棋子?」
羅幼度頷首道:「不錯……」他說著,帶著幾分嚴厲的說道:「只是你跳出了棋盤,壞了我的大局,令我不得不改變計劃。」
耶律賢倒吸了口涼氣。
正如羅幼度說的,耶律賢選擇離開契丹,就是為契丹博取最後微不足道的希望。
耶律賢作為皇位第一繼承人,最初是有野心的。
耶律必攝的出現,破碎了耶律賢的野心。
耶律賢看得太明白了,中原出了一個羅幼度,一統之勢,無可避免。
契丹已經分裂,不能再亂了。
再亂就會重蹈當年突厥頡利可汗的覆轍。
當年的突厥多強?
東起契丹、室韋,西盡吐谷渾、高昌諸國,竇建德、薛舉、劉武周、梁師都、李軌、王世充,即便李唐初期,也得仰著突厥鼻息而活。
控弦且百萬,戎狄熾強,古未有也。
但是內耗分裂,再加上一場天災,李唐輕易滅之。
固然有李靖、李績這類人厲害,可總歸是內部自身的因素,給了李唐可乘之機。
耶律必攝的行事作風,不容於老臣。
耶律賢明白哪怕他自己什麼都不做,這些老臣也會找上他,將他出來,從而將原本就實力大損的契丹,一分為二。
耶律賢還以為這是事態發展的必然因素,直到現在,才明白,是有人一步步推動的。
耶律賢苦笑:「尊上之心思城府,草民佩服。即是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羅幼度道:「朕為何要殺你?」
耶律賢說道:「草民壞了尊上大計,不該殺嗎?」
羅幼度搖頭道:「用計取勝成固然好,不成就不成了,並不影響最後的結果,只是過程會簡單一些而已。能夠跳出來,放得下,這是你的本事,朕還是很欣賞的。只是有些好奇,明明有更簡單的辦法,為何還要受這罪?不是胡輦營救得及時,你們怕是死在路上了吧。」
耶律賢道:「輕易的一死了之,且不說會不會造成後患,自己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在尊上眼中,草民是夷狄。但草民又何嘗不想生生世世生在中國?看百家爭鳴,誦孔孟之道,感受千年璀璨文化的底蘊?」
他回頭看了一眼殿外,說道:「能夠踏足這中原,於願已足……咳咳!」
羅幼度問道:「真的於願足了?」他戲謔地說道:「朕抄了孔家的書樓,收集天下古籍,聚於華夏書館。未來還打算,整理天下書刊,合編一套大典。你不想看一看未來?」
耶律賢聽著臉都揪在了一起,仰望著上首的中原天子,糾結了半晌,說道:「草民本只有一願,可來到這中原,百念叢生,哪裡甘心。」
羅幼度張開雙手。高聲道:「那就是了,朕身為中國天子,坐擁天下,哪有容不得一個耶律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