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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瓠月落城上牆,天子死不為降王。羽林零落只君在,白頭辛苦趨路旁。」
「腰無長劍手無鎗,欲語前事涕滿裳。洛陽城下歲垂暮,秋風秋氣傷金瘡。」
楊果擲下筆,喃喃道:「你覺得老夫這詩如何?」
李瑕道:「我聽不懂詩。」
「聽不懂?」楊果輕呵一聲,道:「那老夫告訴你,這詩悼的是金朝,不是趙宋。」
「哦。」
李瑕倒也理解,眼前這老者活到現在這個歲數,從出生起就是金人,其父、祖皆是金人,於是把金朝視作正統。
楊果又道:「詩雖未寫完,今夜且送你。只盼你這少年郎勿要如老夫一般,往後成了……亡國之人。」
「好。」
楊果折了案上的詩句,遞給李瑕,道:「你要的情報,就在知時園,送你去拿,走吧。」
李瑕伸手接過那詩,隨著楊果身後往外走去。
此時長夜終於過去,遠處響起一聲雞鳴。
滿頭白髮的楊果熬了一夜,疲倦至極,步履蹣跚。
他手搭在門上,緩緩推開門,有些艱難地邁過門檻。
不遠處,楊孚按著刀站在那,楊果向他使了個眼色……
——殺了。
李瑕忽然道:「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殘詩,我也送你一句殘句吧?」
「哦?」楊果回過頭。
李瑕看得出來,這老頭子很喜歡詩詞,可惜自己記得的不多。
他轉頭看向天邊,此時正是夜幕最深之時。
也不用想,他吐出了那殘句。
「一唱雄雞天下白。」
第八十八章 亡國奴
楊果輕呵一聲,道:「然後呢?」
「只記得這一句。」
楊果負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說你不懂詩,卻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揚天下?」
「不是,並非要名揚天下。」
「那就是在譏諷老夫。」楊果冷笑一聲,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你有拏雲之志,我卻困守嗚呃……呵,譏諷老夫?」
李瑕搖了搖頭,道:「不是譏諷。只是以此殘句,說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為個人成名,而為天下人皆得光明。」
楊果微微一愣,忽然隱隱感覺到,同樣一句詩在李賀詩中與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氣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駕馬車出門了一趟,是想去接應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風險搜集情報,聯絡宋廷;今夜出府接應我,更是兇險萬分。難道不知來的就算是高官使節,你們謀事也難以成功?你做這些,總不是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楊果沒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見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論李瑕說什麼都不要被其言語打動。
但,唯一能打動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這些年,千辛萬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聯絡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駕車奔走、提前去知時園拿了情報……如此種種,做的時候,豈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試。
為何?
耳邊,只聽李瑕解釋了幾句。
「西庵先生不為扶宋,但卻與我一樣,希望天下漢人不會淪落為異族奴役,我們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賤民、驅口、下等人、亡國奴……
你我同樣不願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將這殘句送與西庵先生,絕無一絲譏諷。先生是想讓北方諸侯自立,我雖立場雖不同,但『驅除胡虜、恢復華夏』的抱負卻相同,你我皆願漢人能有一個屬於漢人自己的強盛王朝,終有一日,國強而民不受辱、民強而國不受侮……」
楊果忽然一把將李瑕手中那寫著詩的紙搶了回去。
他把自己寫就的詩、那遺民悼亡的詩,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擲。
仿佛是受夠了長久以來的受辱受侮,這一擲極是用力。
碎紙在涼風中被吹散。
楊果的白髮也被風吹得凌亂。
他熬到極疲倦的老臉皺巴巴的,顯得很可憐,但他的精氣神卻是在這一瞬間有些不同起來。
「你若有此氣魄,豈會成亡國之人?呵,一個老遺民的破詩,年輕人不要也罷!」
楊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紙上。
「亡國奴!」
他這般重重啐棄了一句,竟是恨極了自己。
一口啐罷,楊果看向李瑕,神色鄭重起來,道:「不必去知時園了,情報就在馬車上,你駕我的馬車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過來了。
眼前這個老者,竟是在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報就在馬車上,他並非改了主意,而是堅定了最初的想法。
楊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開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還是獨自走為好,不必連累你……」
楊果「哼」了一聲,道:「聊了半夜,連聲『晚輩』也不說……再送你一程不過是小事,無甚可說的,只要你記著對我的承諾。」
李瑕神色一斂,學著別人拱了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