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頁
如此一來,川西的興元府路、成都府路、潼州府路皆受李瑕掌控。
張珏問道:「重慶府?」
「等朝廷派遣吧。」李瑕道,「再多,要不到了。」
張珏問道:「李帥要我如何做?」
「反對。反對江春知嘉定府。」李瑕道:「只言江春懶政、怠政,難擔此大任。」
張珏已明白過來。
成都府路與嘉定府路接壤,他張珏與江春有隙才好。
「真不願有如此多的計算。」張珏喟嘆道,「安心殺敵多好。」
「多算才能做得長久。」李瑕道:「君玉兄至成都後,首要防範的該是吐蕃,此地已歸蒙古版圖。」
「李帥自信漢中不失守?」
「嗯。」
兩人已驅馬出了大營,行到漢江畔。
駐馬望去,只見對崖已有百姓在開墾田地。
風和日麗,難得的太平光景……
李瑕沉吟著,緩緩道:「我任蜀帥之第一件事,會是放棄所有山城堡壘。」
張珏滯了一下,眼神鄭重起來。
「不可!」
李瑕道:「二十餘年來,全憑余帥的『構壘守蜀』之策,方使川蜀不失,這我知道。」
「李帥真知道?」
李瑕難得嘆息了一聲,這個決定對他而言也極是艱難。
……
「構壘守蜀,顯然是對的。若非如此,不會有川蜀這些年的抗蒙形勢。」
「張實、楊立死守苦竹隘,寧可五馬分屍亦不降。段元鑒、王佐、鄭炳孫、楊禮、徐昕、張資……數不清多少偉烈英雄,血染在這些山城,長寧山、青居城、靈宵山、禮義山城……」
「雲頂城、釣魚城、神臂城、凌霄城……在蒙軍強攻下始終屹立。我相信,哪怕大宋王朝煙消雲散,它們、他們依然能挺起漢人的脊梁骨……」
「二十餘年抗擊外寇,軍民同心,一步一步……不,不是用腳,是無數人手腳並用,甚至喪生懸崖之下,才能攀上險峰開鑿山道,一下一下墾出田地、池潭,終於把只有岩石的山頂,硬生生磨成了家園、堡壘……」
「無敵於當世的蒙古鐵騎,只有他們擋得住,只被他們擋住了……」
李瑕說的很亂。
他根本無法用言語述說出這其中的血淚、忠烈,甚至還有無數背叛帶來的悲傷、堅強。
他說不清。
也無人能說清。
只有山川還在默默包容那些屍骨、英魂。
「沒有這些過往,不會有釣魚城之戰……今日,我領到任命,覺得太輕了。像是只有你我、王將軍這寥寥幾人才是英雄。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但你我腳下,枯的是數百萬的骨骸。若沒有他們,天下早亡了,所有人都只看蒙哥倒下的一幕,何等輕巧?何等荒唐?」
「追根溯源,此戰之勝,是數百萬人之勝……」
「構壘守蜀,二十年興亡史,方得一勝……」
李瑕話到這裡,沉默了許久,開口,吐出一個字。
「但……」
「但該結束了,我們構壘守蜀,為的不是活在山上。」
「我們為的是能回到家園,合州是何樣地方?三江匯流,依山傍水,水秀山明,豐饒沃土。瀘州是何樣地方?還有天府之國的成都……」
「我們的祖先不斷遷徙,才找到這些最適合生存之處……豈可任其荒廢,或拱手讓人?」
「我知道,這是賭、是搏。我今生無數次陷於絕境,拼死一搏了無數次,從未怕過輸,無非是一條命而已,不搏則死,搏才有一絲生機。但,我從未下過這般大的賭注,這次,是整個川蜀。」
「但我為何要下這般大的賭注?原因是一樣的,還是那句話,不搏則死,搏才有一絲生機。」
「我們與蒙古最大的差距,不在體力、不在馬匹,差的是整個國力,天差地別。若只縮在山城上,這個差距會越來越大,直到亡國。」
「今次,蒙哥死、蒙古亂,這樣的機會不可能再有。那麼,或死、或搏,只有兩條路可選……」
「呼。」張珏長長嘆了一口氣,不知如何回答。
他這一生,一直都在守山城。
他實在無法想像沒有山城的川蜀,再面對蒙古騎兵會是何場景。
只有前人的口述筆傳。
曹友聞漢中殉國,從此蒙軍如入無人之境,成都府數百萬人一夕遭屠。
……
河對岸,有婦孺跑到田隴邊,那還在耕作的農夫轉身抱起了孩子。
隔著漢水,駐馬而立的兩位蜀帥良久沒有再說話。
馬匹啃著地上的青草,打了個響鼻。
……
李瑕揉了揉臉。
張珏轉過頭,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疲憊。
「說完冠冕堂皇的。」李瑕嘆道:「我再說些私心。」
「私心?」
「放棄了山壘之後,朝廷才不敢輕易貶謫你我。因為,除了我們,旁人守不住沒有山壘的川蜀,只有我們。」
李瑕勒住韁繩,把馬頭調轉,看向了北面。
「不如此,今日你我任帥一方,明日便是富貴閒人、是階下之囚、甚至是匣中首級。我大可不惜己身,但我做事……從不半途而廢。」
「君玉兄,你是四川制置副使,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把軍民從高山險峰上遷下來吧?屯田於沃土,興水利、置民居,還川蜀一片欣欣向榮。廣集糧、練強兵。然後……北伐,收拾舊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