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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澤跪在一旁。
吳潛顯然有話想對這個孫子說,卻見一個人影上前。
「吳相公。」
「是……是宋瑞?」
吳潛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詳著聞雲孫,嘆息道:「臨走前老夫還能見你一面,好,好。」
聞雲孫與吳潛的長子、次子是同年,皆是興昌四年進士,與吳家往來親近,此時上前兩步,看著吳潛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聽說過吳潛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隱隱聽人說過在關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吳潛;在商州戰場,他也在想,到底是誰在統兵,能擊潰唆都的蒙軍。
直到隨吳澤一路趕來,路上也得知了當年的隱密之事。
但若非親眼所見,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執被毒殺,假死脫身,主政關中兩三年而朝廷一點風聲都無?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吳相公。」聞雲孫眼中帶著些震撼,不知如何開口,道:「學生曾聽得吳相公一詩,欲知千載英雄氣,盡在風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問什麼。是啊,老夫沒死在循州那一夜風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幾年。回想起來,了卻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長安千年古都……」
聞雲孫登時紅了眼,肅色道:「學生……學生定為吳公討還公道!賈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賈似道,如我這般涉及皇位之爭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後,暗中殺掉,本就是常例。」
吳潛說的是流放,不是「貶謫」。
宋廷的貶謫有三種,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縣,依舊有權;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虛職;三是編配。
吳潛貶循州就是編配,是被專人押送到偏遠惡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關押在循州。
說是「貶謫」,聽起來像是把官位降一點,外任地方,看起來還是官。
其實編配就是流放,編配官就是罪犯。
當然,這也是大宋對士大夫的優渥。連謀逆大罪,也只是「貶謫」處置。
今日吳潛隨口一句話,把這窗戶紙在年輕的聞雲孫面前捅破了。
因為他真的不在乎什麼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嘗言『世道之責當在宋瑞』,你莫辜負其厚望。」吳潛以一雙老眼注視著聞雲孫,喃喃道:「世道之責,在爾輩年輕人。」
聞雲孫一愣。
他觸動很深,但許多事暫時還未完全想明白,登時惘然。
再一看,見吳潛還有話要與吳澤說,他只好鄭重行了一禮,告退。
帳中,只剩下吳澤還守在吳潛身旁。
「也不知隴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憂心戰事,好好休養才是。」
「不行了,迴光返照了。」吳潛的思緒似乎很飄,說起話來有一搭沒一搭的,道:「楊西庵與我同歲,你看他精神矍鑠,怕是還能看到四海歸一之日,讓人羨慕啊。」
吳澤大哭。
吳潛含笑拍著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猶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給孫子哭著說那些安慰話的機會,讓吳澤湊近了,緩緩地交代身後之事。
「此番若能擋住蒙虜攻勢,李瑕的基業便立住了,我一直勸他要忠於大宋,盡力了。事到如今已攔不了他。也好,身後事管不了了,往後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說著說著,吳潛有些累了,最後道:「我走之後,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關中。」
「孫兒……」
「記得來時我與你說的話嗎?你守關中。」
吳澤大慟,跪著含淚答應。
隱隱地,能聽到吳潛以極低的聲音在念著唐詩。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不是吳潛此時的心境,這是他被貶循州時的心境。
但誰曾想,最後他並非死在循州瘴氣瀰漫的江流邊,他守住了藍關。
想到這裡,吳潛有些遺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吳澤再抬起頭,看到的是凝固在吳潛臉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吳澤泣不成聲……
……
三日後,一封急信由快馬傳到了合陽大營。
李瑕展開信,愣了一下,之後默然了許久。
他已經算不清重生以來見過了多少人的死亡……亂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說說而已。
讓人麻木,也讓人疲憊。
「阿郎。」韓祈安走進帳中,似想匯報些什麼。
李瑕把手裡的信遞過去,道:「我想讓宋廷為他昭雪,追復原官、賜諡、追封。」
韓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訃告,長嘆一聲。
「與宋廷掰扯這些終究太麻煩,吳相公反對立趙禥。趙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為吳相公平反,天子威嚴盡失,難。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為吳相公立廟。」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該早些幫他昭雪的,讓他不留遺憾。」
韓祈安搖頭,又點頭。一會覺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會又覺得吳潛走時也許還有遺憾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