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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似道又重新坐了下來,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對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還記得我。」
嚴云云道:「我這次歸朝,想爭一任宰相。」
「宰相也沒太大意思。」賈似道搖頭道,「為官為兼濟天下,又何必執著?」
「你當年為爭一個相位還不是絞盡腦汁,何必將萬事說得輕巧?不自信嗎?」
賈似道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嘆道:「我是真老了,連醇酒美人、走馬鬥雞都無力,許多事也想開了。」
「我卻想不開。」嚴云云眯著眼,望著那藍湛湛的海面,道:「我想開個頭,但這條路不好走。」
「簡單。」
賈似道利落地答了兩個字,道:「這次調你回去,就是要任你為相的……我並非是不願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當知接下來他又想征伐東瀛,所以你才會去琉求見姜才。」
嚴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來。
礁石被太陽曬了一整天,帶著餘溫,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當是賈似道最後一次為她出謀劃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東瀛,但難。西邊還在與金帳汗國、伊爾汗國打仗,北邊乃顏以及蒙古殘部已經逃到了呼倫貝爾,這都不是兩三年內就能結束的戰事。東邊的高麗剛剛劃為州縣治理,非但沒有賦稅,駐兵鎮守還要大量耗費。朝中能有幾人支持陛下伐東瀛?」
「不僅如此,國庫還要修黃河、開蜀道、築邊城、造大船、建水師。」賈似道反問道:「一統不過十年,一些州府還免除徭役。如此龐浩開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隨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錢袋子,這些年坐鎮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勞有幾成?當此時節,你不為相?誰可為相?」
嚴云云道:「擅理財之人,朝中總是不缺的。」
「你並非勝在理財,真論才能,我十倍、百倍於你。但若論忠心,且判斷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朝中唯有你能勝任這個宰相。」
說到這裡,賈似道那頹老之態淡了幾分,語氣里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記得八年前我就與你說過,世間多諱言利而逐利者。」
「不錯。」
「海事如此,征高麗、東瀛亦如此。朝臣反對,不過因無利可圖。而皇帝執意要爭,無非是有利可圖。眼光不同罷了。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見了東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東瀛。要做的也很簡單,歸朝、擺明態度、籌措東征所需錢糧,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說來,你是決計不再隨我往北平了?」
「那等蠻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灑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嚴云云起身時,賈似道已經走了。
又是幾日之後,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啟航。
嚴云云站在船上望著泉州城,只見城廓比八年前她才來時擴大了兩倍不止,商船車馬絡繹不絕,沿海百姓但凡不懶不傻,操持些與海貿沾邊的營生便能養家餬口,乃至於發家致富。
賈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卻是卓有成效。
並非沒遇到地方大戶的掣肘,只是國朝初立、法度嚴明,一切阻力在強權之下皆被擊為齏粉,像是解不開的繩,被一刀斬了個乾淨。
「他終究是不甘心,跑來證明了一次。」嚴雲心想道。
她接下來的路,則要自己走了。
……
北平,時雍坊,韓宅。
才入秋,韓祈安懷裡已抱著個小暖爐,腿上還披著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師椅上看向韓無非,道:「你們不必另尋住處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這畢竟是……」
韓祈安擺了擺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說是北人,大半輩子都是在南邊,受不了這北邊的天氣。這次告老,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韓無非才點了點頭,韓祈安便看向嚴云云,語氣中帶著些教訓的口吻,道:「這些年你在南方政績不錯,但朝中也頗有非議。有說你與民爭利的,有說與小蕃貿易失了大國體統的,還有人彈劾你貪墨海稅。」
嚴云云道:「我若要貪,當年在慶符縣、在漢中便貪了,還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著資歷便盛氣凌人,如何統御百官?」
「或許陛下要用的便是我這盛氣凌人呢?」
韓祈安道:「能否當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訴你,錯過了這一遭。過些年,那些出將入相的統帥們歸朝,如陸秀夫、奚季虎等人資歷足了,你便更難了。」
「我也看開了,宰相也沒太大意思。倒是大哥對征東瀛如何看的?」
「陛下的立場便是我的立場。」
嚴云云又問道:「說句心裡話呢?」
韓祈安沉吟道:「說心裡話,彈丸小國,地貧民刁,發大軍征其兩三畝薄田,納其晦暗蠻頑之民,實無益處。唯慮海防事大……」
「不錯,海防事大。當今之世,渡海遠航已非難事,只要準備妥當、順季風而行,不到三年便可從新大洲往返,連天地都是圓的,還有什麼觀念是……」
「圓不圓的你莫與我說。」韓祈安擺手,嘆息道:「此事你去與那些年輕書生談論,我這年歲了,想不明白,想得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