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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實驀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蒙哥。
是蒙哥。
居然是蒙哥,他竟是親自來了。
對,方才營外看到的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親征了……
心驚良久,張實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圍那些蒙古語的喝問聲不止,他全然未能聽進去。
……
有人走上前,扶住了張實。
張實茫然抬起頭,見到的是汪德臣。
他奇怪地發現,在蒙哥面前,對汪德臣的恨意也不那麼深了。
這柄抵在川蜀咽喉的利劍,也就是蒙哥的一條狗而已。
「張實,聽到了嗎?大汗親征,亡蜀滅宋,只在兩年之內。你想要死,還是活?」
汪德臣的漢語很流利,卻帶著奇怪的口音。
張實抬著頭,看著汪德臣,卻是發起愣來。
汪德臣的嘴角泛起些譏諷的笑意。
他的絡腮鬍粗短而硬,臉上滿是傷痕。
但他其實很年輕,三十六歲。
宋朝能做到大帥的,不少都是先讀書科舉,再領兵打仗,身居帥位時往往已到暮年。蒙古任帥不同,汪德臣十四歲便隨侍闊端、十七歲便領兵伐蜀、二十一歲便襲爵統領總帥府。
這十餘年間,與余玠、余晦、蒲擇之交鋒,且每占上風的,便是這樣一個年輕人。
銳利不可當。
「你……不是漢人?」張實愣愣問道。
在蒙哥面前,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忽然問這句話,顯得有些傻。但汪德臣還是回答了,只是臉上譏諷之意愈濃。
「大蒙古國汪古族人。」
汪古族祖居於鞏昌府,唐時亦屬於中原王朝,自詡為晉王李克用後裔,先屬遼、後屬金。
算是沙陀人,但與漢人、回鶻人、西夏人、遼人、金人混居。因此,汪古族通曉各種語言文字,多以通譯為業。禮佛、讀書、尚儒。
汪德臣之父名叫汪世顯,歷任金國鞏昌府同知,兼參議帥府機務,後任總帥。
金亡時,汪世顯不願降蒙,多次遣使向宋朝請求內附。
時宋朝四川制置使趙彥吶尚在與中樞溝通,久無結果。而闊端已兵至秦隴,汪世顯遂降蒙古。
之後,宋人多罵汪家為「叛臣賊子」。
汪德臣素來覺得宋人滑稽可笑。
他汪家祖祖輩輩一日宋人未當過,甚至連漢人也不是。就因飽讀經書、崇尚孔學,或因請求內附而不得,便成了「叛臣」?
金亡時,如汪家這樣本想投靠宋朝,最後不得不降蒙古的地方武備有太多太多。
……
「大蒙古國海納百川,豈有不興之理?!趙宋懦弱閉塞,豈有不亡之理?!江河匯流入海,大勢所趨,張實,你要順勢而昌?還是逆勢而亡?」
汪德臣勸降到最後一句,目光灼灼,看向張實。
張實低下頭。
汪德臣又譏笑了一下,側過身子,讓開。
張實正對著坐在那始終一言不發的蒙哥,終於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磕了個頭。
「罪人張實,願降大汗。」
蒙哥還是沒笑,起身,走到張實面前。
汪德臣遂提醒道:「親吻大汗的御靴。」
「是。」
蒙哥冷著臉,接受了張實的投降,重新坐下,開口用蒙語道:「把他帶下去,勸降苦竹隘。」
「是。」
「史天澤到了嗎?」
「已到營外等侯。」
蒙哥拿起一個酒囊,痛飲了一口,眼中滿是沉思,好一會才道:「帶他進來。」
很快,史天澤快步進到帳中。
他披著甲,上面滿是塵土,靴子上也全是泥濘。
自從收到旨意,他率軍從開封一路趕來,半日不敢耽擱,終於是趕在今日抵達了利州。卻還是沒能在蒙哥之前抵達,迎接大汗。
一進帳篷,史天澤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他是一方重將,往日頗得蒙哥禮遇,今日卻誠惶誠恐,姿態比張實還低。
「大汗,臣有罪!」
蒙哥注視著史天澤匍匐在那的身子,終於笑了一下。
很敷衍,他真的很不喜歡言笑。
「史天澤,你是本汗最信任的人,不必這樣,起來,你兒子還好嗎?」
一句話,史天澤又是身子一顫……
……
「叔父,大汗可有降罪?」
「大汗還是不苟言笑啊。」
覲見之後,史天澤回到營中,擺了擺手,不讓侄子史樞上前扶他。
因他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
心虛所致。
去歲蒙哥鉤考忽必烈,讓史天澤誤以為有起事之機。不想忽必烈那般快就屈從了,放棄一切權力,帶著家小回了漠北,如今正在主持佛道辯論這等瑣事。
更不想,蒙哥竟是突然決定親征宋朝。
蒙哥汗不是金、宋那些無能的皇帝,其汗位是由鐵血與戰功鑄就,西征時親手滅亡諸國,這是無上的威望。
這次親征,便是要讓所有遺忘了這一點的不臣之人回憶起被征服的恐懼。
史天澤是真的被嚇到了。
差點被楊果、李瑕害死了……
他轉頭向史樞問道:「兵馬都安頓好了?」
「已扎了營。」史樞道:「我問了利州軍,大汗只從汗廷帶了四萬精兵,沿途召集兵馬,今兵力已達十萬。各路世侯,一得召令,莫敢有不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