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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廉希憲讓你來的,若是為招降我,就請回吧。」
「並非是為招降閣下而來,而是……」
李瑕不給他作說客的機會,打斷道:「那是來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聞言微微一滯,道:「閣下兵入隴西,與民間秋毫無犯,可謂仁義之師。廉公深受感觸,欲與閣下約法三章。」
「戰又不戰,他未免囉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聞,道:「今雙方既以仁義之師戰於隴西,可否作個約定,萬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軍來犯,宜立即停戰,共克外寇。」
李瑕問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軍』還是『外寇』?」
「於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軍。與閣下而言,則是外寇。」
「廉希憲打得好算盤。」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涇河而下,使關中不能全力對敵於我?但阿里不哥是你們的大敵,不是我的。」
「不錯。」耶律有尚坦然承認,道:「今閣下取隴西,廉公雖憂,然不怒。所慮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們這些?」
「隴西以北,地勢平闊,閣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膽多說一句,閣下嘗言『阿里不哥誠慕漢家威儀』,此語極傷北人之心。」
「何必較真?阿里不哥既與忽必烈為敵,敵人的敵人也許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長揖到地,道:「閣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漢制,視中原百姓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馬入隴西,今日他擊敗你我,明日便調轉屠刀,教關隴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誠而懇切。
「蒙古內鬥素來激烈,早在滅金時已有固守蒙古傳統或習漢法之爭。而何謂蒙古傳統?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為天下之廣袤永遠搶擄不盡,並不需治理,他將所到之處之人口屠戮殆盡,將所到之處化為草原牧場,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絕不會是閣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斷,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閣下尚且以為阿里不哥不足為懼……」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斷了耶律有尚的話,道:「我遠比你們有原則。」
……
在李瑕看來,宋蒙之戰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為孟珙、余玠、呂文德三個階段。
孟珙大敗蒙軍多次,尚還能存恢復之志。余玠守蜀時,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區別在何處?
川蜀元氣大傷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萬人已遭屠一千萬。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戰果。至於他李瑕,則是趕上蒙古大變,時機不同。
別的條件都能創造,唯有人口,沒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復。
這,就是放任「固守傳統」的蒙軍入境的後果。
再看蒙古內鬥,阿里不哥遠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這並不是說李瑕幫阿里不哥打敗忽必烈,再對付阿里不哥就會更簡單。
相反,若是忽必烈爭贏了,李瑕也許還有勝忽必烈的機會;但若是阿里不哥勝,李瑕更難抵擋蒙古。
因為,忽必烈若勝,代表著蒙古鐵蹄得停下腳步,一邊治理一邊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財,就得分裂。
北地漢人花了二十餘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漢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勢,與傳統派內鬥,進而,偌大的帝國四分五裂。
若讓阿里不哥勝,就是在阻止、延緩這個分裂。
當蒙古的「傳統」勝利,蒙古人繼續認為廣袤天地永遠搶擄不盡,那便是繼續搶擄,蒙古鐵蹄不停。
這道理是錯的,但屠刀不問對錯。
李瑕沒有長城、沒有燕雲十六州,只要讓蒙軍長驅直入一次,中原生靈塗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氣,失去了求勝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餘年的心血,再從忽必烈手上搶奪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於一個喪心病狂的屠夫來施予幫助。
簡單來說,李瑕嫌忽必烈壞,但阿里不哥更壞。
忽必烈在個人能力上能贏過阿里不哥爭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點卻是能以屠殺摧毀李瑕、李瑕唯有通過搶奪中原人心才能勝過忽必烈。
強弱不是簡單的數值,強弱之勢是流動的。
政治和戰爭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簡單的一加一等於二。
所以現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幫忙抵擋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幫忙抵擋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稱王稱帝的私心;後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這不是矯情,而是政治與戰爭中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敵我關係,誰才是真正的敵人,誰才是真正可以拉攏的對象。
……
「我明白廉希憲想告訴我什麼。」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對方眼神中帶著些焦慮,不急不徐地開口。
「我與你們交手過很多次,打了很多場戰,結了很多私怨,仿佛我們之間才是敵人。而我與阿里不哥並未接觸過,渾都海曾邀我共擊汪良臣,他們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渾都海絕非真心與閣下……」
「你別急,聽我說。」李瑕道:「是敵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該看……文化形態。只會燒殺搶擄的人永遠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們,有朝一日能夠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