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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五十餘年的光陰流淌,他卻還能與宋人、蒙古國人、金國遺民、大理遺民相處,恰是因漢家文脈數千年來並未斷絕。
這其中,豈無元好問,甚至張柔等人的一份功勞?
後世人或許極難理解元好問自詡金人、奉女真為中州正統。但他花費畢生、努力保全的詩詞歌賦史集文章依舊是漢家文化。
戰禍連天、人命如草的烽火歲月里,這些被宋廷遺棄、被蒙古踐踏的中原人,最後能護住的東西,也只有書籍而已了。
他們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禮義不廢……還能再要求他們多少?
高於血統、族群,促華夷融合者,或便是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這其中的艱難困厄……與堅強。
若說第一次北上時他與北人是純粹的對手,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對今生志向更堅定、更有信心。
於是,那原本已忘記的詩句也再次回想起來。
短短數十字,一番血淚史。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
……
十數日後,有張家心腹從獲鹿寓舍趕回來。
「五郎,遺山先生壽終了。」
張弘道嘆息一聲,道:「可惜可嘆,當時情景如何?」
「幾位先生已在收拾遺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張弘道喃喃自語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興趣……遺山先生臨終前聽了李瑕那半首殘詩,反覆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賦詞回應,可惜沒能起來。」
「沒能回一首?」
「白先生問遺山先生,以舊詞相贈可否,遺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語未罷,溘然長逝。」
「語未罷,溘然長逝。」張弘道重複了一句。
哪怕與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遺憾。
他懂詩,知李瑕贈的殘句最觸元好問心意,若有回詩,又是一段佳話,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遺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氣風發,卻恰逢蒙古南侵……該是那首《臨江仙》了?」
「白先生也問是否回贈《臨江仙》,但小人不知。」
張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羨慕,開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半闕詞吟罷,仿佛是送元好問。
張弘道瞥著天邊,繼續念叨著,漸明白元好問為何選這首詞相贈李瑕。
……
「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麯酒千鍾。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第三百八十八章 雁丘詞
十月底的天氣更涼。
張文靜自從染了風寒,已臥病半月有餘,張弘道對此漸生憂愁。
「你該不會是裝病騙我吧?再病下去,父親回來必要教訓我……」
「也許是吧。」張文靜懨懨的樣子。
張弘道無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帶著楊果過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這樣?」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張弘道再次嘆息了一聲,猶豫了良久,終於緩緩道:「其實,我後來見過他一面……」
「嗯?」
張文靜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著他,眼中有了光彩,帶著滿滿的好奇。
「大概在我們去過錦樓的三日後,夜裡我與他見了一面,他說他……思慕於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卻與我說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兩個都娶。明白嗎?高氏不是妾,而是兩個妻子,虧他說得出口……」
張文靜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我沒答應他。」張弘道搖了搖頭,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個小女子,做得已夠多了,總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樁姻緣不成,那也是盡人事聽天命了,明白嗎?」
張文靜顯然還未反應過來,愣愣出神。
「我本以為李瑕有多了得,看過不過只是個貪花好色之徒,與世間其餘男子別無二致。不值得你這般牽掛……」
張弘道絮絮叨叨說了一會,無非是寬慰妹妹,再貶低李瑕,期望她從失落的情緒里走出來。
「我看他那人無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會說笑,直來直去的性子也傻氣……」
「我就覺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見的人少了,這等花心又狂妄之輩……」
「五哥不必說了,我懂他的意思。」張文靜虛弱地低聲道:「他對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願給我個交代,遂向家裡提親……哪怕是這樣,我亦覺歡喜。」
「歡喜個屁。」
張文靜恍若未聞,喃喃道:「他那人……從來直面困厄,家裡今日不同意這樁婚事,早晚要對他刮目相看,許我嫁他。他肯主動來見五哥,便是願擔當下來。」
「可笑,你一廂情願罷了。」張弘道冷笑一聲,道:「不過是個登徒浪子,一些誇口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