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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像是有人撥動了他心裡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問。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卻也曾有過年少輕狂之時,十六歲便作出了這樣的詞句,道盡世間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這首詞觸動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識地伸手入懷,掏出一紙彩箋。
這彩箋隨他天南地北,已皺得厲害,他卻始終帶在身上。
……
巷子裡的少年駐足了一會,低頭看著手裡的紙片漸行漸遠。
唯有那小院子裡的歌女還在獨自唱著詞。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異族
一個茶盞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楊果猛一抬頭,老眼已是通紅,濁淚滾滾而下。
「你說什麼……裕之兄……」
「遺山先生與世長辭了……」李瑕鄭重行了一禮,道:「晚輩明知遺山先生時日無多,卻瞞著此事,將楊公帶離北地,對不住楊公。」
楊果與元好問交好,李瑕聽白樸提過。
元好問曾兩次及第,金興定五年進士及第、與敬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詞科登第、與楊果同榜。
楊果與元好問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鄉,且政見相合,皆以金國遺民自居,交情極深。
白樸這次南下,先去了開封,彼時楊果正被鉤考,他才又轉道亳州。
李瑕當時特意去見了白樸,除了請他與敬鉉交涉,也商議了送走楊果之事。雙方的意思都是當此時節,保楊家性命要緊。
包括敬鉉之所以爽快答應,亦有這份交情在其中,否則這事也不會如此順利。
這些文人最是能裝,皆把心思藏著,唯瞞了張弘道而已。
但無論如何,楊果想到平生第一摯交逝世,自己卻在倉皇南竄,自是無比愧疚,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楊果今日早些還聽到隔壁院裡有歌女唱《摸魚兒·雁丘詞》,不由回想年少時與元好問同時及第,酬唱詩詞,他答了元好問一首《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
彼時,兩個年輕人風華正茂,春風得意,不想一轉眼間已是國破家亡,白髮蒼蒼……
更未想到,再一轉眼,故友已逝,再無相見之日。
悲意泛起,涕淚縱橫……
李瑕見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楊果願不願南下,鉤考局的屠刀已經揚起,彼時確實未給楊果猶豫的機會。
但讓一個六旬老者背井離鄉,往後每個故知舊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讓他過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寬慰楊果,只站在一旁,聽著老人的慟哭與追悼。
「裕之兄……我愧對於你……我食蒙古米祿,愧對於你吶……貪夫徇財,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你文史名世,合與江河萬古……江河萬古……」
良久,楊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輕的臂腕扶起老邁的身軀,楊果輕輕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你要記得裕之兄……他與我不同,比我有氣節……」
「晚輩記得。」
「中都棄、汴京焚,天下喪亂,累世文獻無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築野史亭,搜羅河朔篇章,編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賤……中原人不可鄙賤啊……須有詩書……須有詩書……」
「晚輩明白。」
「他說……滄海橫流,身可亡,而史不可無……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憐的是中州百姓,你要聽他的詩……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靈,皆我輩同胞……」
楊果還想說些什麼,再開口卻啞了聲,張了張嘴,安靜了下來。
一老一少便這樣默默地坐了許久。
到最後,楊果開口念起他答元好問的詞來,聲音很低,卻帶著無比的悲涼。
「埋恨處,依約並門舊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間多少風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語成讖,那年並門舊路上同賦的雁丘詩,確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說與,還卻怕、有情多被無情誤。一杯會舉。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為爾酹黃土……」
……
李瑕本有許多事要繼續與楊果談,卻也還是給了楊果悲悼亡友的時間。
中午時,他先去安排了車馬,再繼續轉回楊果的住處。
再次走過兩條小巷,卻見兩個書生從一間小宅里走出來。
「一個鮮卑後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婦二人簡直可笑。」
「劉兄此言差矣。遺山先生是北魏後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漢以來,禁胡服、禁胡語、改姓氏,改拓跋為元氏、改獨孤為劉氏,歸漢近八百年,經歷隋唐、五代諸國,承平時亦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劉兄嘴裡依舊是鮮卑人?」
「祖上是鮮卑人,世代是鮮卑人。莫說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問也非我族類。」
「劉兄當我不知?你自詡漢氏後裔,實則始遷祖乃漢趙九江王之曾孫。追根溯源,你實為漢趙劉淵之後裔,而劉淵乃冒頓之後。如此說來,劉兄你是勾奴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