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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這麼做,賈似道並不虧什麼,反正北上拿情報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勞少不了他一份,無非是早點或晚點對程元鳳出手而已。與其謀一個在你手下做事的窩囊右相,不如賭一把大的,所謂『贏盡秋蟲獨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無言。
忽然,他撫掌大笑。
「哈哈,好個賈師憲,婢娘養的浪蕩子,倒有幾分膽色。」
李瑕聽不出丁大全在夸賈似道還是在罵,只見至丁大全那張青藍色上的陰翳之色盡去,仿佛很是暢意。
「無妨,無妨,賈師憲太年輕,且讓他熬著……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問道:「倒是你,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機緣巧合涉入相位之爭的關鍵時刻。否則,我於諸公面前不過螻蟻一隻,隨時可被捏死。混在丁樞相身邊為間諜,我實在做不到,故而說實話。」
丁大全又露出那讓人不寒而慄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與賈師憲串聯,虛虛實實,誆騙老夫?」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虛虛實實
隨著丁大全這一句問話,他目光中已帶了寒意,配上那一張青藍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惡鬼。
李瑕卻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願入蜀從軍,遠離臨安府之爭端。自然不會潛在丁樞相身邊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後輕嗤一聲,譏笑道:「從軍?蠢材才願當武官,大宋真正統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會讀書,也不想讀書。」
「你見過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學讀書?」
李瑕一聽,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鳳的字,應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爛規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語氣間顯得極瞧不起程元鳳,隨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給你尋個好官職。」
「謝丁樞相。」李瑕拱了拱手。
這一拱手,或許也代表著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個污點。
相比起來,程元鳳當時的安排才是真在為他考慮。
丁大全答應得爽快,並非是比程元鳳更真誠,不過是全無底線罷了。
而李瑕跟著丁大全破壞了規矩,入仕升遷,必然也要被罵作奸臣,萬夫所指。
雖然他毫不在乎這些,他就沒想過要給誰當『臣』,奸臣與忠臣,隨旁人怎麼想。
丁大全又問道:「世人皆稱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壞了名聲?」
李瑕道:「總好過被污衊為『潛通蒙古』,被論罪處死。」
「就這樣?」
「是。」
「你該多巴結老夫幾句。」
「實話實說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筆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轉,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滯。
世人看他這張青藍臉,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帶著嫌惡、恐懼、避諱……視之為妖魔鬼怪。
那種「長成這樣一定是鬼怪」的避與嫌,哪怕再細微,他都能敏銳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沒有。
丁大全活了一輩子,幾乎是頭一次遇到這樣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幾步,負手站在窗前,嘆息了一聲。
「自老夫扶搖直上,身側皆蛇蟲鼠蟻,許多年來,未見有如你這般雋秀人物來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說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態。
「丁樞相過譽了。」
「蛇蟲鼠蟻……」丁大全背對著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後,忽感慨起來。
「世人皆言老夫奸惡,然則,他們嫌惡老夫,老夫亦嫌惡他們,不過道貌岸然之輩、腐儒而已。早年間,老夫任福建路寧德縣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於氛霧險壁,蛇蟲之毒。郵亭逆旅,以入寧德為戒。唯老夫力排眾議,不畏艱難,開闢白鶴嶺,經羅源疊石直抵福州,惠及寧羅兩縣百姓。你認為老夫此舉,對耶?錯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該是對的。」
「可知腐儒們是如何彈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鸞既變,士氣不揚』為由,彈劾老夫壞了當地風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們說嶺路直射縣城,有傷文運。」
李瑕依舊有些疑惑,道:「我還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當地士大夫讀書之家不喜道路通達。道路通則文風盛,文風盛則州縣之試名額即少,是謂『有傷文運』。老夫開闢道路,壞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運……當時老夫不過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舊是被罵作奸邪。」
李瑕無言以對。
丁大全回過頭來,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張青藍色的臉湊得近了些。
「人說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說老夫狠毒貪殘,但,毒得過世間人心?」
他在這一刻竟顯得有些孤獨。
他既看不起身邊的小人,也看不起指著他罵的君子。
李瑕沒說話,他已分不清這些廟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