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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六章 唐詩
灞河發源於藍田縣境內的秦嶺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
「楊柳含煙灞岸春」的灞河繞過「藍田日暖玉生煙」的藍田,本是長安郊外最美的兩個意象。
船隻從灞河艱難地溯游而上,吳潛有些念戀地看著兩岸風貌,道:「朝沿霸水窮,暮矚藍田遍,關中風物怎麼也看不夠……原來只有在關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詩。」
扶著吳潛的是他的孫子吳澤。
吳澤有些焦慮地看著岸邊奔逃而過的民兵,心裡正嫌腳下這運著輜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藍關。
沒想到祖父卻還在這慢吞吞地談唐詩,未免文人風氣太重了。
吳澤沒有這種文人風氣。
他父親吳實是吳潛的第四子,早年間因眼看胡虜肆虐、家國多難,遂棄文從武,於京湖從軍,後力戰而死。
吳澤繼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們專心科舉文章,還習了一身武藝、兵法。
他是兩年前被姜飯擄到長安的,待到長安一看……終於見到原以為已暴亡於潭州的祖父還活著,哭得死去活來。
吳潛對於李瑕這個藩鎮是何看法不提,吳家三房、四房的年輕人當時便已有了自己的傾向。
吳澤平日不說這事,但他的想法其實已顯露在他眺望藍關時的焦急眼神里。
沒心情聽唐詩了。
「盛唐有關中,見得黃河,見得秦嶺,才有『黃河之水天上來』,才有『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大宋沒有這般大氣的詩了,我這狀元寫了一輩子詩詞,寫不出,我只會寫『報國無門空自怨,濟時有策從誰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
吳潛說得很慢,與兩岸匆忙倉促的情形顯得格格不入。
說到後來,他自嘲地笑了笑。
「這場仗打完,再見到李可齋,他又要笑我了,關中風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還要寫出『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鬚生入玉門關』這樣的千古名句。」
「孫兒願奮力殺敵,助祖父全謝安之功勞。」吳澤道。
他為人至孝,心裡雖著急,卻還肯陪著吳潛慢慢說話,還應了一首唐詩。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靖胡沙。」
吳潛聞言卻是皺了皺眉,須臾又釋然,道:「這詩雖不吉利,但胡真真唱過之後,軍中很喜歡,詩確實是好詩……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說到這裡,吳潛轉頭看著自己的孫兒,欲言又止。
之後,抬頭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說的話說出來。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恥真像是永嘉之亂。我輩終日念叨謝安,謝安,但謝安之功勞……不夠。」
吳澤一驚。
若非當世人,絕不明白謝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當苻堅率百萬大軍南下,欲吞滅東晉,唯有謝安,淝水之戰擋了北方雄師。
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謝安了。
問當今人物,豈無安石?
但今日吳潛卻說謝安的功勞不夠。
這一句話之後,吳潛並沒有做過多的解釋。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過蒼老,已迸發不出來。
「關中真好啊。」
最後,老人這般感慨著。
他眼前是唐詩里的關中,是他治理好的關中,所以一定要叮囑孫子幾句。
「得守好關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亂。」
慢吞吞地說了這麼久,花費了這許多時間,吳潛想說的無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願望。
但說了這麼久,花費了這許多時間,其實也沒能說盡。
言語終究是不足的。
吳澤咀嚼著那句「謝安之功不夠」,略有所悟,問道:「祖父,但若是功勞比謝安還大,那便不是功勞,是要抄家滅族的大罪了,怕是連郡王也難免吧?」
「老夫不過隨口一說罷了,此番能保得了關中便是難得,其餘的,另說吧。」
「船快到了,孫兒扶祖父下去。」
「莫扶,戰事在眼前,讓士卒們見了,還當援兵都這般老弱,一會先去把物資清點了……還有你啊,心不能急,臨陣最忌諱心急。」
……
吳澤今年二十三歲,原本因他父親殉國的戰功是能蔭補一個官職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陽任官。
但當時吳潛正好捲入了儲位之爭落罪貶謫,此事便耽誤下來。
這年輕人習得文與武,今歲還是頭一次上戰場……
走上藍關,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很重。
因為藍關很高,它處在秦嶺之中,而關中與秦嶺的高度落差極大。
從藍田縣走上藍關古道,短短十幾里路,高度卻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終於登上了藍關。
北面是一望無際的關中平原,最遠還能望到長安西郊的白鹿塬,那裡田地肥沃,村莊近年來日漸稠密,不久前吳澤才剛隨著吳潛去遷移百姓。
一轉身,南面是連綿險峻的秦嶺群山,秦嶺之險峻一覽於眼中,萬仞高峰,駭人心神。
無怪乎說「寸步教人不得游」,無怪乎說「雪擁藍關馬不前」。
「嘭!」
大石砸在戍樓上,屋頂被砸塌,瓦礫橫飛,塵煙滾滾,宋軍士卒們呼喊著,構著了一幅戰亂的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