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4頁
拼富貴可以,但沒必要白白送命。
當時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組織所有人一起殺了李瑕、張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帶著頭顱去哪裡領賞?
找馬將軍嗎?
可馬將軍的兒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護不力。
這年頭,將是兵的膽。
將強,則兵強。
驛館中多了百餘俘虜、館外散落著數十具屍體,張珏只好派人到金堂縣招了數十駐軍過來清理,必然要忙到後半夜。
李瑕不管這些小事,坐在驛館大堂上與張文靜一起吃吃東西說說話……
得益於早年間曾被李瑕「擄走」一次,張文靜也是見過不少驚險陣仗,今日半點不慌,乖乖騎馬跟在李瑕後面,由她那四個女護衛保護著。
於她而言,三百敵人殺出還不如李瑕與持著斧頭的張珏比試時給人的危險感強。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張文靜道:「我從小聽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親巡視滿城。金國元帥武仙領兵數萬來攻,父親的大軍不在滿城,僅有數百守軍,遂命百姓在城頭虛張聲勢,親率百餘人繞出敵後,大破金軍,乘勝攻克完州……往日我只當他是吹牛皮,今日見你破敵的風姿方才信了。」
「長得好看才叫風姿,長得醜就是叫凶神惡煞了吧?」
「那當然,你知道我沒被嚇到就好,我可是將門之女。」
「誰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許說。」
張文靜羞惱,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後,順勢一倚,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裡,像是有些累到。
「不過話說回來,若在漢中,才不會發生這般事,張珏對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勁。」
「也不能這般說,他沒想過宋廷會對他下手罷了。」
「那倒也是。」張文靜道:「就像山東那邊,李璮有異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曉的,從李全開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這些年動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還未剷除他……宋廷動手卻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邊,想的是不停地擴張,而擴張,最需要武力,也忌諱將領寒心。李璮不先舉旗,忽必烈是不會動他的,否則損了名義,往後再要世侯歸附便有影響。當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鎮壓;
宋廷不同,三百年來要的是穩定、是保全。天子居於繁華安樂之地,沒有武力壓制將領,那只能用綱常禮法維持。君為臣綱,這綱常不能亂,否則,天下就也大亂了,保證綱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將便是家常便飯了。這是整個朝廷運行制度的不同。」
張文靜盯著李瑕看了一會,笑問道:「真不知你這腦子是如何長的,為何看事情總與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層邏輯,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張珏。實屬正常。」
「誰叫李瑕真是個大反賊呢?」
……
過了一會,張珏進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爐子,又開始溫酒。
「審過了,夔州路安撫使馬千得程元鳳之秘令……」
說著這些,張珏臉色愈發低沉,最後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來,你也不會出城。城內該沒這麼容易動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殺招,這是準備了多久要殺我?」
張珏依舊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會,搖了搖頭。
「沒甚不明白的,宗澤死了,還有岳飛,岳飛死了,還有韓世忠、張俊、劉世光。朝廷更喜歡他們這樣的武將,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無數,不談國事;或貪財好貨,豪奢揮霍,染些奸佞名聲;或畏敵如虎,御軍姑息,無興復志,朝廷喜歡的從來都是這樣的武將。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學,該是不難的。孟珙、余玠,錯就錯在不該口口聲聲『收復』,收復舊京,收復漢中。」
「那是得做呂文德啊。」張珏猶鄙夷,嘆道:「我們還真不算什麼,大宋從來不缺你我這樣的將領,缺呂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來才明白一個道理。當時收復漢中之所以還能有些功勞,因為漢中是易守難攻之地、是川蜀門戶,而川蜀又是臨安屏障。但從當時起,我其實就已經犯了大罪,罪在『收復』,故而趙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復隴西,又是一樁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對我下手。」
「收復是罪?」
「當然是罪。靖康之亂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權體系,中興四將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裝而來。趙構自然感到極為不安,這些領兵將領,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徊於他身側,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們比蒙古人更有威脅,與蒙古還能講和,至少經驗是這樣,但武將謀逆就是一條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將立收復之功,皆是在加劇這種不安,此罪一。
立國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餘年,王朝至此已積弊叢生,權貴豪強阡陌連野,貧民百姓無立錐之地,國庫空虛,財用不足。每收復一地,便需要軍費無數,設兵駐守,又需軍費無數,待敵軍攻來搶奪,需軍費無數,安撫新收復之地民心,又需軍費無數。刀刀割肉,如何不懼?
並非沒有收復過失地,山東與河洛,皆曾收復過,但兵馬過境一看,所得遠遠不如所費。那收復來何用?空費錢糧,加劇國內動盪,使戰禍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