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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這才是在掘他趙氏宗社的根。
趙昀太清楚了,為何大宋能經遼、金而不亡?為何蒙古二十餘年不能南下?為何叛宋之臣必眾叛親離?
賈似道方才說的不錯,因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麼?
是士大夫嘴裡的法統!
透過那封信,趙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從信封里走出來,雄壯、兇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還帶著睿智……
帝王氣。
當忽必烈的帝王氣撲面而來,那句「天下歸一」映入眼帘,趙昀不能不感到無比的恐懼。
恐懼到從心底里泛起顫抖……
……
漢中,帥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趙昀,他們才是帝王。有些東西,只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與韓祈安聊著聊著,忽然開口這般說了一句。
他帶著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氣,我如今半點也無。」
「阿郎有。」韓祈安應道。
「不,我手下之人,誰能堂堂正正說出一個擁立我當皇帝的正大理由?」
韓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蓋世英雄……」
「並非所有英雄都能當皇帝。」李瑕道:「世間有英雄無數,為帝者幾何?而為帝者,又有幾人是英雄?」
「開國為帝者皆可稱英雄,歷代不過數十人。至於……」
韓祈安想了想,忽不知從何說起。
李瑕道:「方才我問,待我歸來可否求娶巧兒。先生答,該是巧兒侍奉我。我說,不是侍奉。但我卻說不出那該是什麼。」
韓祈安道:「阿郎待巧兒之心意,我明白。」
「不夠。」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說『以妻禮待她』,說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給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名份……」
話到這裡,李瑕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了一句。
「我若開國稱帝,封巧兒為貴妃。」
韓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問道:「有點太遠了吧?」
韓祈安撫須道:「我信阿郎能成,聽了也歡喜。」
「但還是覺得這話不真實?聽起來有些傻氣?先生說實話。」
「有……些許。」
「因為我實力不足,且毫無法統。」李瑕道,「開國建業,說來實是太遠了,不真實。」
「暫時而言。」
「法統。」李瑕又念叨了一聲。
他一邊沉思著,一邊隨口說著,很亂,這是他在思考的過程。
也是他自我學習的過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統可比喻為『底氣』。一個人沒了底氣,做事情還能勉勉強強,但若萬萬人沒了底氣,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氣足,才有氣魄。
我平生自負,個人之底氣有。
個人之氣魄,我亦自認為有。
但個人氣魄再足,永不可能成為帝王氣。
帝王氣,當是萬萬人之氣魄聚一人之身。
我沒有,遠遠沒有。
忽必烈有英雄氣魄,也有帝王氣;
趙昀雖無英雄氣魄,卻有帝王氣……先生莫搖頭,且說,王堅將軍是何等英雄氣魄,這份氣魄,他是給趙昀的,不是給我的。
張珏亦有英雄氣魄,如今亦是給趙昀的,不會給我。他與我交好,但遠未到把他的氣魄給我之時。
為何?
法統。
我不屑趙昀之法統,因他的法統是從祖宗身上得來的,可世人信奉,我對此無可奈何。
而我的法統將從何來?
依舊是世人信奉,但並非信奉血脈,而該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訴將士們,收復漢中,從此鎖住川蜀門戶,使戰火不再波及到他們的家園。
我曾答應過漢中百姓,三年免徵田稅。
這都是為了讓他們生存……因為他們太苦了。
如今,我若舉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罷,朝廷必要攻來、蒙軍必也要來。百姓的口糧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種來的糧草,他們從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點點,就這麼一點點休息、喘息的日子,毀了。
是,他們每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但我承諾過要讓他們休養三年。
那我的承諾算什麼?
『信』之一字先毀了,『信奉』從何而來?
我的法統,毀個乾乾淨淨。
那,又何必立事?」
……
韓祈安有些沒聽懂,但他知道,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來想去,我如何選擇,不在於臨安如何、開平如何,不在於我能得到什麼。
在於我能給什麼。
我能給治下之民什麼?
一個承諾、短暫的數年休養時機。還是毀諾、繼續連綿無休的戰火?
權力……真會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還沒發現的時候。
我謀到蜀帥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頭,我與吳曦有何區別?
吳家三代鎮守川蜀,百姓交口稱頌,吳曦一朝叛亂,聲敗名裂,眾叛親離。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認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