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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終將降臨的命運,他不恐慌,不惶惑,不迷茫,只是伸手扣上黑帽,如同每一次的任務時那樣成竹在胸;又或者追溯到更早之前,早到他剛剛踏上這條路的時候,便已經順著黎明破曉的彼端,一眼看到了自己的終局。
坦然地走向燃燒的落幕,這是琴酒為自己選擇的路。
唐沢裕剎那間渾身發冷,一眼可見的未來清晰如畫片,剎那間浮現在他面前。
可卻有人連就這樣讓他赴死也不肯,下一秒,冰冷的子彈穿胸而過。
金屬穿過人體的動靜幾乎是無聲的,血液,雨水,火焰,基爾手中舉起的槍口,盤旋而起的、白色的硝煙,和噹啷落地的彈殼。
一切宛如一場盛大的慢動作,琴酒踉蹌的步伐甚至都那麼優美,苦苦訓練多年的芭蕾舞演員在舞台上輕盈的跳躍,與之相比也不遑多讓。
「基爾——?!」
科倫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一個,他劈手奪下了女人手裡的槍。漆黑的人群化為陰影,鬧哄哄地控制住了她,而在混亂之外,琴酒的身形卻還是那麼挺拔,現在他背對著那個叛徒,前路是大火里熊熊燃燒的火場,可他看起來卻仍然那樣平淡,如同災難降臨前、最後的一個黃昏,一縷鮮血從唇角滑落,那裡的弧度居然仍還是上揚的。
動靜。一切動靜。該有的,不該有的,世界仿佛都在剎那間靜止了,只有直升機的槳葉無聲地划過頭頂,扇形的巨大陰影掠過了每一個人的睫毛。
「我找了很久的臥底是誰,」琴酒說,「沒想到竟是你,基爾。」
或許這個「竟」字,就是他目前流露出過的最吃驚、最外泄的情緒了,高馬尾的女人沉默著不作聲。
琴酒是好人嗎?自然不是,他惡貫滿盈,斷送於手的生命不計其數,可作為隊友時他又的確是讓人安心且依賴的,他沉穩,縝密,全局在握,細緻周密地考慮到每一個方面、每一處細節,甚至連隊友的個性都囊括在內,他從不讓任何人泯滅自己的價值,任何一個微小的特點他都能考慮在內。
可那又怎麼樣?那就能抵消他實際犯下的罪嗎?
伊森本堂,她的父親用生命鋪出了基爾的路,她在組織潛伏已逾五年。五年,五個三百六十五天,一千八百二十五個日日夜夜,每天每晚她都能想起父親臨死之前的臉,為了讓基爾垂死反殺的說法看起來更真實,他連一絲溫情也不能露,那張臉到死都是驚訝的,怒目圓睜,肌肉猙獰,大張的嘴讓他慈和的面目醜惡不堪,正義的戰士,與路邊街頭,死在吸毒過量下的混混沒有什麼兩樣。
——或許每個人都是不能預料到自己的終局的,就像琴酒本想在火焰里結束這一生,卻偏偏終結於陰差陽錯的一顆子彈之下。
基爾放下了手裡的槍,即使它被人立刻奪走也無所謂,那一刻她腦中只有這一個念頭,或許自己送走父親,又別離弟弟,所有的犧牲、苦痛、掙扎與糾結,就是為了等待著這一刻的。
在這個被從天而降的戰火與鮮血浸透的夜晚,黑暗的組織徹底傾沒,於是潛藏在陰影里的所有人,都被乍然而起的天光照出了影子,揭開壓在頭頂的龐然大物,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廝殺的敵人才忽然意識到:他們其實都是有名字的。
簡單的紅與黑並不能框定他們。
他們是人。
琴酒抬手捂住肺部,更多的血沫從他嘴角溢出來,其實打穿肺葉是所有死法中最痛苦的一種,真正致死的不是出血,而是窒息。
所有的細胞都會對這一種痛苦感同身受,那是缺氧所帶來的的溺亡感,於是身體會本能地拼命掙扎,然而再怎麼呼吸都不會有更多氧氣擴散到血液中了,肺部的收縮與擴張,最簡單的維持生命的動作此刻卻難如登天,這種痛苦反應在大腦皮層上就更是加倍的,如一個溺水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下沉與死亡。
「我沒想到,」他低聲重複了一遍,然後輕笑一聲,鋪面而來的陰影里,只有他的神色是平靜的。「大哥,」伏特加聲線顫抖,他說,「上來吧,飛機要起飛了。」
即便起飛,可又能飛去哪裡?
直升機上並沒有醫療設備,一具健康、年輕的軀體,面對紅方無孔不入的監控時,尚且會疲累不堪,更何況他已經快要死了。這樣的傷勢即使立刻送上救護車都不一定能救的回來,何況在逃亡途中。
其實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清楚,在那顆子彈擊中琴酒時,死亡就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眼下的一切不過是臨死前的幻影,或者說,無用的垂死掙扎。
巨大的茫然無聲地籠罩在每一個人心口,從他們進入組織以來,琴酒就一直是高高在上的領導者,組織的存在無孔不入,龐大卻沒有實感,琴酒帶來壓迫感卻是實實在在的,他們早已習慣了走在男人的陰影里,協作、出發、歸來,以至於某一天離別驟然降臨,竟如同新生兒那樣不知所措。
琴酒說:「你們走吧。」
於是直升機起飛了。而琴酒,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燃燒的天際線上,越來越遠的影子。
「看見了嗎,」聲音低聲說,「這就是原本的結局。」
唐沢裕已經踢打到沒力氣了,他雙手還撐在透明的屏障上,緩緩滑坐在地。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空白的,或許是貫穿腦海的怒火,又或許他真的什麼也不敢想、不願想。牆內與牆外,存在與不存在的區別殘忍地將他們隔在兩頭,唯一的相同點可能就是雨,滂沱大雨潑天而降,它們打在琴酒的黑風衣上,也同樣將唐沢裕的黑髮澆的濕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