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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意淡忘的時間太久,他真的快要記不起來了,可當他想到時,那段記憶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帶著血淋淋的摧折和痛苦。
唐沢裕想:如果全部忘記……
至少那段時間裡,我是輕鬆的。
「輕鬆」這個詞,就像吊在一條驢腦門面前的胡蘿蔔,轉瞬之間對他擁有了巨大的吸引力。而它描述的自然不是一種無所事事的精神狀態,事實上唐沢裕從沒有真正的空閒過;要理解它的含義,首先得去找反義詞,沉重。
沉重的源頭來自壓力,而擁有記憶與完全失憶,兩者的壓力來源又完全不同。
一定要比喻的話,前者是活活在深海溺斃,後者則是被關在一個完全黑暗的空盒子裡。
遺忘永遠是最有效率的逃避手段,只是現在的醫學水平還完全做不到有目的、可控制的遺忘。這一記憶過程的進行有賴於隨時間衰減的電化學反應,所以遺忘的本質被等價於時間。
都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但時間並不會讓過去的痕跡過去,只有遺忘才會。
當唐沢裕開始猶豫這些,系統就會在腦海中指指點點。
電子音說:【膽小鬼。】
唐沢裕愉快地接受了這一評價,【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是。】
他始終都沒有做出決定,於是不知何時降臨的失憶就成為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他與懸垂的寒光共處,遺忘的時刻到來時,就代表頭頂的那柄劍最終落下來;但在此之前,他還得忍受從上空投落的、垂垂欲墜的陰影。
唐沢裕與陰影共存。他已經學會了無視這一事實,也可以稱之為視若無睹,早晨他正常從夢中醒來。上班、下班;工作,生活。平淡的一切井然有序,好像世界外不存在一個這樣隨時會摧毀一切的陰影,但忽視不等於不存在。
當他在鏡子前刷著牙,忽然又想到這個問題,於是手上的動作停下來。
唐沢裕看向鏡子。
先是他自己的瞳孔。不透光的深黑色,像打翻的黑色墨水。接著旁邊延展出一抹亮,是他手裡的藍色牙刷,另一支螢光粉的倚靠在水池前,視線下移才能看得到。
唐沢裕就把嘴裡的泡沫吐掉,喊了一聲:「Gin?」
「怎麼了?」過了一會,銀髮的男人走過來。
琴酒的掌心托著碗,手裡是一雙筷子,他在走來時動作不停,打散的雞蛋在碗底飛轉,身前繫著一條黑圍裙。
唐沢裕迅速拿毛巾洗了臉。
他總在這時犯懶,先拿流水打濕毛巾的前半截,又用乾燥的後半截把水擦乾淨。整個過程不超過二十秒,敷衍如洗碗工手裡的流水線。
洗完後他就閉眼把毛巾往牆上掛,可沾水的那一頭重量變沉,於是,等唐沢裕從水池前彎腰起身,毛巾的一端也向上溜去——
在毛巾即將滑落在地的前一秒,一隻手在空中拎住了它。
琴酒單手把毛巾掛回去,這回乾燥的一端稍長,毛巾終於老老實實地垂在欄杆上。唐沢裕在鏡子裡看到了整個過程,心虛地咳了一聲。
「再有下次你自己洗。」琴酒無情宣布。
「這不是還沒掉嘛——」唐沢裕懶懶地拖長聲調。
其實他也不是每次都失誤,十次中最多一次,明明是某人走過來,才讓他發揮失常的。
他在心中理直氣壯地原諒了自己的小失誤,琴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叫我什麼?」
「有事。」
唐沢裕朝他眨眨眼,動作示意琴酒過來聽,但後者巍然不動。
琴酒垂眸看著他,墨綠的瞳孔中,神色介於「信了你的鬼」和「那就假裝再上當受騙一次」之間——最終那滑向後者。
他動作矜持地傾身過來,唐沢裕在他彎腰的那一秒就沒止住過笑。他笑得肩胛聳動,小臂搭在琴酒肩上,埋著臉,過了一會才抬起頭,在他側臉飛快地蹭了一下。
唐沢裕宣布:「我說完了。」
琴酒:「……只有這些?」
「你還在想什麼?」唐沢裕踢了下他小腿,「我上班要遲到了。」
琴酒的瞳孔中盛著他的影子,過了一會,又浮現一縷不明顯的遺憾神色。他從洗手間出去了。
唐沢裕向後靠在洗臉池上,發了會呆,忽然又一個人笑了出來。
系統於是在耳邊嘁他。【戀愛腦——】
【對,戀愛腦是我,怎麼啦?】唐沢裕強詞奪理地懟回去,他伸手扯了扯架子上的毛巾,然後說:【我決定了。】
【?】
這個時候,系統還沒意識到他接下來的話。
緊接著唐沢裕說:【還是都忘掉比較好。】
系統被他給震住了,足足三秒才重新出聲。唐沢裕從洗手間裡出來,聽到電子音在耳邊問:【你瘋了?】
【沒瘋沒傻沒衝動,我很清醒。】
唐沢裕順口回道。他草草收拾好公文包,跳到吧檯旁邊的椅子上轉了兩圈。喊琴酒的時候耽誤了兩分鐘,以往這個時點,早餐都已經準備好了,但麵包機的指示燈才剛剛亮。
唐沢裕就在吧檯邊晃著腿。【暗中的黑衣騎士。默默無聞,獨自守護,】他說,【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
【但愛情不止是只有浪漫——】
顯然,系統這個小智障把他隨口閒扯的理由當真了,電子音嗡嗡地勸說他:【你可別怪我給你袪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