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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漸漸地昏暗下去,降谷零疲憊地閉上眼。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真的死了。
思維停止流動,一片平滑的黑暗裡,卻漸漸浮現出一圈白光,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亮著光的洞穴,身後的風呼嘯著越過他,往白洞深處而去。
……而他變得也輕飄飄的,似乎就要飛離這具身體而去。
就在這時,自下而來的一種莫名的沉重感,像一個沉甸甸的鐵鉤掛上心房。鉛塊一般的重量瞬間扯著他飄飛的靈魂飛快下沉,再一次在自己的身體中醒來時,降谷零睜開眼。
或許這就是死前迴光返照的那一刻。
他覺得自己清醒無比,萬事萬物浮現在腦海,所有的細節如復刻的油畫一般清晰。他想起窗沿飄搖的蜘蛛網、陽光驚起的塵埃,每一顆灰塵的陰影都纖毫畢現。
而當他用最後的力氣掀開眼帘,降谷零卻愣住了。
在他的感知里,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一個靜靜坐在病床旁邊的身影。
當你看他時,你的視覺能確認他是存在的,可除了視覺以外的其他感官都在說,那裡沒有人。
半長的黑髮,鬆散地在腦後束成馬尾,灰格子圍巾垂落下來。
降谷零愣愣地想:他好像認識這個人。
當他為諸伏景光置辦墓地時,曾經鬼迷心竅地說,幫我在旁邊預留兩個空位。負責登記的人一臉平靜地刷刷記錄:一個是您的,另一個是為誰準備的呢?降谷零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腦海空空。
而在迴光返照的病房中,相同的情景再度上演。
他好像忘記過這個人——這個念頭一出現,就像被橡皮擦擦除一般,從降谷零腦海里徹底消失。原有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白,以至於他遲鈍地花了很久,去回憶自己究竟想到了什麼。
降谷零一無所獲,只好問:「你是誰?」
是死神嗎?
如果是的話,在我死前的最後一眼,能否讓我見一面我的朋友?
病房陽光很好。唐沢裕原本只是想坐在病床的窗口邊曬太陽,聽到身後響起的話語聲,他有些訝異地回過了頭。
第155章 Case10.目標:zero(24)
降谷零輕聲問:「你是誰?」
病床邊沿的人影,像一個憑空浮現的海市蜃樓。沒有體積、沒有重量,像張紙片般立在空中,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
降谷零不由得放輕呼吸。沒想到對方卻抬眼反問:「你能看得見我?」
他從床邊的位置站起來,轉而後靠在窗台上。而在起身的那一刻,被子皺褶的紋路卻並沒有因此產生變化,連最細微的衣料摩擦聲都沒有。
為什麼不能看見?降谷零原本被他反問得莫名其妙,現在卻有一些理解了。
這個角度,降谷零終於能看清他的臉。
容貌年輕俊秀,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膚色極白而眼眸深黑,一種近乎濃墨重彩般的素淨。他下頷埋在深灰的格子圍巾里,眼尾微微下撇,目光流轉間,便顯出幾分漫不經心的鬆散神情。
日光自窗外而來,在他身後如水流遇上礁石,溫順地向兩邊流去。發梢的邊緣潤出融融的光亮,逆光的角度,卻讓五官的輪廓不甚分明,只有唇角不變的微笑,沉靜而弧度奇異,令人過目難忘。
男人靠在窗邊,垂眼看了降谷零片刻,自言自語般道:「你怎麼還沒死?」
降谷零:「?」
即使是神經退行性疾病,速度最快地從發病到徹底死亡,期間至少還有一周左右的間隔。他只是半邊身體失去控制,手臂還能靈活地掀被子,不然也不可能開口說話。
這個人的語氣,卻像他下一秒就該一命嗚呼一樣。
降谷零已經很多年沒有大幅度的情緒波動,這一習慣終於在這裡破了例。當他從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迴光返照地睜開眼,卻覺得自己好像變年輕了。
這種年輕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從心態到思維都在回到青年的時候,不再是深不可測的公安長官,而更像朝氣蓬勃的警校生,甚至有了點小孩子脾氣。
既然提問毫不客氣,那他也沒好氣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死嗎?」
「差不多吧。」那人不以為意地說,「既然能看到我,說明你離死也不遠了。」
降谷零一愣。
男人的語氣十分平常,就像在說明天太陽也會從東方升起一樣,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這樣的平淡才更加反襯出落寞,如果一個人活在世上,卻只有將死之人才能看得見他,那他又該有多寂寞呢?
很小的時候降谷零也有這種體會,因為膚色被同齡人嘲笑排擠,他可以用拳頭讓自己不被欺負,卻無法用拳頭換回真心的友誼。
當其他的小孩子遊戲時,他只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眼,兩者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再怎麼努力靠近,也始終無法融入,就是這種感覺。
可那時候,降谷零至少有宮野愛蓮娜能夠幫自己包紮療傷。而他呢,就這麼孤獨地行走在人世間幾十年嗎?
他共情到一種孤島般深遠的寂寞,被冒犯的不悅感悄然退去。可男人對情緒的捕捉之敏銳,他在一瞬間洞察了這個念頭。
「收起你無謂的同情。」他嗓音涼了下來,「我並不需要這個。」
*
活了半個世紀,降谷零第一次見到這麼難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