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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縷髮絲落下擋住視線,眼前的一切都因源源不斷的水幕而變得模糊,似乎已過去極漫長的一段時間,這時唐沢裕的思維才緩緩地開始轉動了,像剛剛上完油的老舊齒輪,他慢慢地循聲看去。
右後方站著一個男人,他是聲音的來源,他就是唐沢裕自己。
唐沢裕從沒有試過和自己面對面,這種初見感或許應該是奇妙的,可他內心只燒著殘留的死火,實在沒有給驚奇留下多餘的力氣。
站著的唐沢裕卻並沒有看向他,目光專注地凝視遠方,那裡是琴酒消失的方向,熊熊火焰倒映在他烏黑的眼眸中,那裡跳動著烈火與雄獅,直將眼底照成一片燦金色。透明而堅硬的阻隔,最難以逾越的空氣牆。過去的唐沢裕知道這些存在,也因此並沒有多費力氣,可此刻在他腦內環旋而過的思緒、謀略與布局,就如跳動的火焰那般琢磨不透,一眼望去,只能看見他眼底愈來愈盛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唐沢裕意識到他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過去的他其實看不到現在的他,因此他只是單純在喃喃自語。兩人同處在空氣牆一側,卻身位於時空兩端,此刻在他眼中,只是過去自己的倒影。
過去的唐沢裕就一直看著那裡,即使遠處已空無一人。他只是站在那,指尖靜靜地,夾著一根煙。
然後他嘴唇微微一動,低聲說:「人類的勇氣與正義。」
「呵。」
在那眼底燃燒的是如此冰冷而譏誚的熱嘲,以至於滂沱大雨自天而降時,划過他臉上的表情,竟不知是淚還是笑。
第45章 Case5.同謀的暗殺者(完)
耳機里唐沢裕聲音輕快,「那就先這樣吧。」
MD的錄音到此戛然而止,后座的琴酒說:「聽完了?」
基爾的思緒在那一剎停轉了,如同人類在野外與頂級的捕食者不期而遇,沒頂的危險淹沒了她,她連牙關戰慄起來,身上殘留的卻只有本能。
被本能操控的水無怜奈,僵硬地點了點頭。
「那就見見吧。」琴酒說,「Dassai,出來。」
見見。
見誰?
為什麼非得要讓自己見?
琴酒的行動小組,不是已經很久都沒有添新成員了嗎?
基爾尚存一線的思維,便在那一刻皺眉疑惑,表層的意識捕撈到一個答案之前,疑惑已迅速發酵為巨大的惶恐。
血脈相連的親情令她側耳捕捉到來自后座的所有動靜,起身時衣料的摩擦,單手撐在車窗的習慣,和狹小的空間裡,腦袋磕在車頂的迷糊。
她的手本來正摘下耳機,於是那隻手也在一瞬間僵在空中,從指尖到肩膀寸寸石化,冥冥中忽然傳來一股巨力,將她死死地定在原地,就好像她不回頭,靜止不動,時間就能一起凝固住,不讓后座的人起身一樣。
然而下一秒,黑髮的腦袋立刻從座位間探了出來。黑色圓框眼鏡,湛藍的眼尾上挑,本堂瑛祐的臉上還是高中生迷糊又羞澀的神情,嘴角的笑容又如此喜悅,如同童年的兩人在家中,日日等在門後的弟弟,見到了早出晚歸的姐姐。
他的欣喜和雀躍,與曾經迎出玄關的小孩子一模一樣,連上挑的弧度都是熟悉的,可這樣熟悉的弧度偏偏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出現在琴酒的保時捷上!
「姐姐,」本堂瑛祐快樂地笑了起來,「歡迎回來!」
*
MD錄下的內容本身,就足以讓聽到的基爾惶恐不已。緊張、恐懼與隨之伴生的巨大耳鳴中,她連唐沢裕說過的話,都要花上很長時間才能堪堪理解,更無法注意到許多MD不經意間記錄的細節。
衣料柔軟的摩擦聲,和唐沢裕溫和的嗓音,背後的另一道呼吸。
錄音的時候,唐沢裕就靠在琴酒懷裡。
不懷好意的表情,和溫和平緩的語氣,很難相信一個人居然能同時完成兩件這樣矛盾的事,推開主臥的門時唐沢裕整個人還埋在被子裡,只在外面露出一截凌亂又柔軟的黑髮。
琴酒順著他的意思把MD機拿過去,同時在枕邊坐下。
於是隆起的被子動了動,睡著的人就像某種逆流而上的溫熱液體,無意識地從被窩裡鑽出來,懶懶地蹭到琴酒身上。
他慣於將後腦枕在琴酒頸窩,那是唐沢裕獨獨鍾愛的一個位置。不僅清醒的時候他喜歡靠在這裡,某些更混亂、更顛倒的時候,鼻尖也會下意識往那裡湊過去。
——那時他大概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連眼神都懵懂,茫然如初生的小動物,本能地尋找慰藉。
溫熱的鼻息噴吐在皮膚上,會有一點點的癢。
就像此刻他頭上凌亂翹起的、擦在臉邊的黑髮一樣,細微的觸感經神經末梢,清晰地反射到大腦皮層,放大成另一種更為隱秘的暗示與衝動。
只不過現在的唐沢裕太累了,所以琴酒只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琴酒毫不懷疑那個叛徒會被話語裡隱含的深意嚇得不敢動彈,表層的語義她都未必能立刻聽懂。可唐沢裕平靜的聲線下面,依然藏著很深的疲倦,除了溫和鎮定的聲音外,他整個人都半醒不醒,姿勢與其說靠,倒不如改換成掛都要更合適些,琴酒的手攬著他,才讓他沒有重新滑進被子裡。
一段話說完後,琴酒將他往上帶了帶:「不急著今天錄。」
這樣慵懶而無害的狀態,琴酒不想讓他被外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