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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降谷零驚訝的不是男人打發時間的選擇,而是——
「我以前有個同期,」他說,「他也很喜歡福爾摩斯探案集。宿舍的床頭就擺著一本。」
降谷零眼前莫名浮現出一副畫面,那是警校宿舍狹小的格子間。放下一張單人床後,剩下的空間只夠轉身,床頭櫃擺在過道上,一個不注意就會把膝蓋磕青。
這間宿舍里空空蕩蕩,雖然住著人,卻並沒有什麼煙火氣。一切收納得如同樣板間那樣井井有條,唯一富有個人氣息的,是床頭柜上一本紅色的書。
在降谷零談到回憶時,身旁的男人大多興致寥寥,只偶爾嗯一聲作為回應。今天的他也沒有其他表示,於是降谷零繼續說:「那個人是……」
他話音卡殼了。
——那個人叫什麼?
擺著福爾摩斯探案集的床頭櫃,像流暢的視頻里一幀強行插入的畫面,無緣無故浮現,沒有來龍去脈。
降谷零一瞬間陷入沉思。
*
這段時間裡,他的身體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思維卻一天比一天更加清醒。
記憶像一塊除了霧的玻璃,萬事萬物纖毫畢現,可降谷零記得的所有事件,都是一系列有因有果的經過,很少有這種零碎的、片段式的畫面。
福爾摩斯探案集喚醒的、對那間宿舍的記憶,降谷零能想起裡面的全部陳設,卻對自己究竟如何進入的一無所知。
但這又怎麼可能?
不是他的宿舍,這麼私密的個人空間,降谷零絕不會莫名其妙地闖空門。
這就像一整段視頻被掐頭去尾,只留下中間的一幀孤零零的畫面,剩下的內容,咔噠一聲,就此刪除乾淨。
降谷零越回憶越心驚。
對他的記憶模式而言,這種狀態絕對是非自然的,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強行將某種特定的存在從他的腦海抹去,又因為那段時間的相處朝夕不離,才會連帶著產生大段大段的空白。
而當他開始系統性整理記憶,便更是發現,這樣支離破碎的片段不在少數。
他記得路過籃球場時天際斜飛的夕陽,卻不記得手中消失的礦泉水遞給了誰;
他記得逮捕術課班長的落敗,卻不記得擊敗了他的人是誰。
斷斷續續的回憶,是分散在邊緣的拼圖。他能循此拼湊出一個空白的輪廓,卻因為中間刪除的過於乾淨和徹底,反而找不到更多線索。
男人在床頭倒水,緊抿的下頷轉折鋒利,窗外金色的陽光,又在發尾暈開一圈溫潤的光邊。這種鋒銳與柔軟並存的感覺,一下子又令降谷零想到那個眺望夕陽的、籃球場的下午,他怔神很久。
唐沢裕:「?」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杯中的水,伸手打了個響指:「回魂了。」
得知降谷零一動不動的原因僅僅是在發呆,他頓時有點失望。這時降谷零問:「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唐沢裕從杯沿瞥了他一眼,沒開口。
「我覺得我其實認識你。」降谷零說。
「哦,」唐沢裕不以為然,「你記錯了。」
他平淡地仰頭喝水。那些曾在暴怒中顯現出冰山一角的、深沉痛苦的情緒,重新被他收入深不見光的海底,再不見一分一毫。
降谷零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唐沢裕搶先開口:「想好了嗎?你的遺願。」
「……」
降谷零並不是沒有想到,但他卻有些不願意說。
儘管知道「收集完遺願就能離開」這一假設空口無憑,也大概率不會發生,可他在一個人的時候,依然會控制不住地想:
如果他的猜測是對的怎麼辦?
如果真的像男人想的那樣,他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集郵一樣地收集遺願,那等自己說完以後,他不就徹底消失了嗎?
……那樣的話,病房就真的只剩他一個人了。
漫長的彌留之際,讓他有充足的時間回憶和自省。當他回看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臨到終頭,才發現其實並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唯一好奇的,可能只有這個自己能看見的陌生人。
身體的無法自主,帶來的是心態上一種說不上依賴的依賴感,他其實是有點害怕男人乾脆利落地離開的。
降谷零眨了眨眼,隨口道:「那就是,希望我能夠早一點查到聖瑪利亞大教堂吧。」
這的確是他的願望之一。
聖瑪利亞大教堂,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警方的搜查盲區。在通緝令滿天飛的時候,殺人兇手卻能在失業救濟站里高枕無憂,誰也沒想到他們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藏在東京最繁華的路段,警方的眼皮底下。
在一些失眠的夜晚,降谷零曾經認真想過,如果警方能立刻抓到殺害毛利小五郎的兇手,會不會工藤一家就不會遷往美國。
然而木已成舟,設想去扭轉已經發生的事情,只是一種天真的軟弱。漸漸地,他便將這一念頭拋之腦後。
「別人的願望,」唐沢裕涼涼地瞥他一眼,「都是關於自己未完成的事。你倒好,想填補遺憾了。」
——說得好像你真能幫他們完成一樣。
降谷零暗自腹誹一句。男人並沒有就此消失,倒讓他提起的心臟稍稍放鬆,他想了想,又說:
「那就……希望我不再重蹈覆轍。」
其實這也在填補遺憾的行列,唐沢裕卻沒有立刻潑他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