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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的工作維持了他的日常開銷,包括魚竿、魚線和怎麼也釣不著的魚。黑澤陣疑心,以他千人千面、見鬼說鬼話的本事,無論到哪都能忽悠到鄉紳這樣的冤大頭;無論如何,三年的時間裡,他替村里收信、讀信,直到山的那一頭傳來炮響。
政見不同的人你死我活。地主擁護著另一頭,妄圖把土地拿在手裡,而農戶揭竿而起。
他曾經發動過的演變,終於以另一種形式盡數返還。戰爭由此展開,先是門口的塗鴉、冷眼,然後上升為肢體衝突。唐沢裕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去授課,只是村民心知肚明,戰火併沒有波及到他。
——因為平時的信,大家都留有一分薄面。
可以說一種深謀遠慮的經營,高人一等的從容,但黑澤陣知道,唐沢裕其實不耐煩算計這個。
又一次他拉著板車回去,鎮上的集市已經停了,他們不得不走得更遠。回來的馬蹄踩著夕陽的影子,黑澤陣忽然問,你喜歡嗎?
喜歡什麼?唐沢裕從板車上抬起一隻腦袋,他看起來有些詫異。黑澤陣說:戰爭。
「唔。」
他似乎真的被這個問題給難住了,回來後也一直是沉思的狀態。黑澤陣就去歸置物品,接著燒水做飯,屋外吹來了曠野的風。飯後他坐在樹上,隨手摺下了一枚樹葉。
他終於學會這個,不過初衷是為了傳訊。殺手的情報交換異常重要,需要有不同的信號來了解現場發生的事。
他也並不會幾首歌。唯一吹的,是唐沢裕時時哼唱的旋律。
唐沢裕坐在樹下。葉笛的尾聲中他忽然說:「那要看戰爭是為了什麼。」
「不能說我喜不喜歡,而要看它怎麼樣。」他說,「農民想把土地收歸國有,因為他們認為這樣有助於自己的權益……世界這時候還很小呢。」
「每個人都與國家有關。」
「抬頭你就能望見國家,你的一言一行都有所建樹,能實實在在地帶來改變。這是一個時代最迷人的時候。」
黑澤陣放下葉片,在樹上換了一個姿勢。他問,那之後呢?
「之後世界會越來越大。」
唐沢裕笑起來,「……你不算什麼東西。你想發聲,可有無形的力量把你往下壓;制度把一些人聯合起來,又把另一些人定義為被壓迫的對象。你想改變這些,就只能往上走,到權力的最頂峰去,可你到那裡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原先壓迫者的樣子。」
「誰都要面對自己,面對自己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你發的聲,揮灑的血,隨時可以作為一個無關緊要的雜音被抹去。人能對國家負責嗎?現在可以,未來不行。當作為這片土地的一份子,你不得不承認——」他目光轉向遠處,「自己什麼也做不了,自己只能對自己的世界負責。」
自我即世界。他說,陣,到那個時候,一個時代就結束了。
他說這些時頭頂的只有星光。月亮被雲層遮蔽,繁星點點地露出來。
唐沢裕其實並不喜歡看星星,儘管以他的博學,觀星比釣魚更該是一件容易打發時間的事。但他並沒有這麼做,甚至不習慣抬頭看。說話時他就眯眼看遠處的燈火,曾經那裡是城鎮,現在那裡是報社、兵營和戰地醫院;黑澤陣在頭頂的葉隙間看著他,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烏黑的發頂,星光下顯得有幾分柔和。
「現在的崇高與信念感,歷史終究會消解它。」
內戰結束了。鄉紳失勢,剎那間共耕社漫山遍野。嶄新的制度如星火燎原,巨變中的一代人正在努力適應它的存在;如他所言,一個時代的確才剛剛開始。
農戶在打草,更遠的地方,牛在田埂間懶洋洋漫步,綠野萬物回春,是一片蔥蘢著希望的綠色。誰都有光,誰都有希望,而他就這麼平淡地預演了這個時代的結束,早在一切還沒有開始前。
他展望他的建立,並預見它的毀滅。卻始終熱忱。
黑澤陣並不理解,就像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麼沒有在抵達之前下手。他們漫長地走完了遷徙的路,短暫地在鄉野度過三年;炮火停息的那一天唐沢裕被人叫住,殘陽似血,身後有人在呼喚他,他叫的是他在彼得格勒的假名。
「原來是你,」那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你在……你怎麼在這裡?」
——大家都很想你回去。
唐沢裕回過頭,他眼裡有清晰的愕然。那時的黑澤陣還不理解很多事,然而在那個傍晚,來自彼得格勒的故人認出唐沢裕的那一剎那,他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心頭瀰漫的、森然的殺意。
唐沢裕動身返程彼得格勒的那一天,黑澤陣決定殺了他。
第223章 Extra1
11.
畢竟唐沢裕是一個很容易心軟的人。
百廢待興的國度,無論如何他都會留下來。黑澤陣早已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這一點,當他在課上談起詩,放羊的孩子偷扒在後窗外面,鄉紳的兒子想把人趕走,唐沢裕就那樣留住了人。
這種好心在此刻卻顯得是那樣不合時宜。黑澤陣隨他去指揮部,遙遠的彼得格勒發來電報。唐沢裕按著發報機的電鍵,一字一頓地艱難打著:
-這是你們的成功。
-如果步履維艱的跋涉時我不在,那麼又有什麼資格分享最後的喜悅呢?
信息以摩斯電碼的形式傳遞,老式的發報手台,只有電鍵的咔嗒聲循環往復。錄入用一根傳統的手鍵按下去,輸出則來自於無線電,廣播滴滴地發出頻率:短長短、短短長,黑澤陣用紙筆將它們記錄下來,這一刻他忽然知道,唐沢裕一定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