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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零還有柯南的帶話聊以慰藉,而他卻什麼都沒有了。
想到這裡,降谷零便放下了他突然發火的事。
他開始繼續在記憶里深挖線索,可警校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七八個月,所剩的回憶實在不多。何況還有男人時不時的潑冷水,「這麼執著地挖掘這些有什麼用,」他說,「你不是快要死了嗎?」
的確如此。從降谷零第一次在病床邊看見他,已經過去了三四天時間,死神的腳步降臨得如此明顯,所有人都能一窺它收割性命的端倪:
病床上的金髮公安,呼吸粗重如風箱,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像痛苦地淬著火。
如果改換成呼吸機,他的生命還能維持更長時間,但那要切開氣管,從此不能再說話。降谷零拒絕了醫生的這個方案。
「死了就死了。」他嗆咳著笑了一聲,「你就當這是一個偵探……臨終前,最後小小的求知慾吧。」
似乎偵探這個詞給男人帶來了什麼觸動。他動作稍稍一停,漆黑的瞳孔里,幾乎有什麼出神的東西。
於是對降谷零後續雜七雜八的問題,他沒有再拒絕。
即便如此,病房也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交流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可說的話本就不多:男人像一個秘密的集合體,孤高、冰冷而漠然寡言,側坐的身姿,像黎明時分雪山的一道剪影,孤寂而高不可攀。
降谷零疑心自己永遠也無法揭開這個秘密,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
*
那是幾天後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降谷零躺在病床上時,忽然聽到了耳畔渺遠的歌聲。
起初的他以為這是隔壁病房飄來的歌劇,隨後才意識到,這是獨屬他一人的幻聽。
無數聲線與聲部,高高低低的合唱聲像教堂里錯落擺放的燭枝。聲音像來自巍峨聳立的雪山,又像自流雲自由漂拂、一望無際的草場,他在恢弘而空靈的音樂中出了神:有時候,降谷零覺得自己值得一個交響樂般盛大而壯美的退場,有時又希望一閉眼了此殘生。
他真的閉上了眼。
一片平滑的黑暗裡,熟悉的白洞再一次浮現出來,靈魂被不知何處而來的風吹得飄飛而起,似乎正要脫離身體而去。
無數變化的畫面閃回而過,那是被拋在身後的記憶。
在人世行走一遭,最後能帶走的只有這個,靈魂飄飄然升騰而起時,無數記憶的碎片便就此松落,好像沐浴過一場輪迴,洗淨為一個潔白的,嶄新的靈魂。
在那閃爍的碎片裡,一枚角落裡非常不起眼的一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衣組織覆滅前的一個夜晚,降谷零曾經撥通過一則電話。
那是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一次註定失敗的溝通:對降谷零而言,自己的行動只為應付上司,因為早已抱有預期,交談的內容便無足輕重。
琴酒拒絕以後,他沒有多少遺憾,並很快地遺忘了這件事。
琴酒曾經是他的敵人。可在降谷零的後半生里,與之相搏的、無形的敵人更多,以至於他完全淡忘了那個夜晚。
「你在警校的同期……」
「你說什麼?」降谷零瞬間警惕起來。
琴酒語焉不詳的提問,讓他好像又回到了臥底的時候,重新感受到那種刀鋒逼至骨髓般、有如實質的威脅。
……
降谷零輕聲說:「Gin。」
他的眼皮已完全閉上,因此也沒有看到,唐沢裕的臉色瞬間變了。
他在散落的記憶里,回到那個三十六年前的夜晚。夜色如水般深黑,眺望夜空時,降谷零曾以為這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殊不知有形的組織可以潰敗,而無形的陰影永垂不朽;之後的朝陽從未升起,只有他徒勞無力地做著無用功,在公安的位置上轉圜了三十多年。
他以微弱的氣音喃喃:「他所提到的……同期,」
「是不是你?」
剎那間唐沢裕難以自扼地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降谷零身邊,可那句話並沒有繼續下去。唐沢裕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抬眼去看一旁心率儀的面板,那上面只剩一條直線。
——男人的回答是什麼,降谷零沒有聽見。
最後的那一刻,靈魂終於脫離了沉重的軀殼,籠罩在記憶上迷霧徹底散去。空洞的輪廓碎裂,剝離的畫面紛紛而歸,翩舞的蝴蝶般組成一個人影,他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
「原來你是……」
原來你叫唐沢裕。
並不止這短短一句,他還有更多未出口的話。
降谷零完整地回想起了那段記憶,夕陽照射下的球場,和那堂震驚了一行人的逮捕術課。
唐沢裕曾是警校的一員,卻始終游離於人群之外,他的氣場自成一體,降谷零曾對他產生過好奇,但那也只是好奇而已。
一閃而逝的心情,並不足以讓他主動發出邀請。
友誼並沒有開始的契機,便只是平淡地擦肩而過。臨終前的他想起一切,真正擱淺在死亡邊緣時,降谷零才終於了悟了自己的遺願:
如果可以的話。
……我希望能認識你。
***
最後的一個人走了。
世界回歸了一種空落落的寂靜,唐沢裕平靜地倚在窗邊,看著一大群白大褂手忙腳亂,集群的烏鴉般撲進來,使勁將病床推進搶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