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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谷正晃閉著眼:「我知道有這一天。」
藍調布魯斯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緩緩流淌。這間歐式住宅里只有兩個人,除了突然響起的話音、作為背景的布魯斯音樂,只有葡萄酒汩汩而下,深紅的色澤像流淌的紅寶石。
秘書在身後倒酒。葡萄酒沒過杯底,他一躬身,輕輕將酒杯放到手邊:
「先生,喝點酒吧。」
降谷正晃點了點頭,仍閉著眼,沒有動。特級勃艮第的醒酒時間在半小時以上,即使逃亡途中,他也沒拋棄這種上等人的講究和體面。
——官房長官落馬,街頭巷尾,電視播報、新聞推送和手機彈窗,所有屏幕都在循環這個爆炸性的新聞。
政壇驚變的消息如病毒般擴散開去,然而,就在所有媒體如鯊魚撕扯獵物般狂歡時,卻沒有人知道新聞本人的下落。
早在消息爆出前半小時,降谷正晃已經悄然離開了官房長官府邸。秘書則以嚴苛的禮儀小跑著跟在身後,他的手裡就捧著這瓶紅酒。
那是降谷正晃在辦公室里最喜歡的收藏,為了特級勃艮第,他才破例允許秘書上車。
這是兩人在這裡停留的第三天下午。
秘書什麼也沒問,上了車他就安安靜靜,一切就像降谷正晃潛逃前一樣:開門遞水,處理生活中瑣碎的一切。這樣不聞不問的態度才讓降谷正晃放心,這天下午,短暫的沉默後,他突然睜眼說:「要不要跟我去美國?」
秘書空中的手一頓,掩蓋下驚訝的表情,迅速說:「您去哪我就去哪。」
「我是在問你。」
降谷正晃敲了敲沙發扶手,「來,說說你的真實想法。」
秘書就把茶杯放下,坐到對面的沙發上。
他眼神躲閃,表情有一種遮遮掩掩的不知所措;那是長年生活簡單的人,習慣被人安排以後,突然要對命運發話的迷茫。
他這樣猶豫反倒符合降谷正晃的心意,不怕人不做事,只怕人不老實。既然秘書老實還會做事,他也不介意捎他一程。
秘書支吾著卡殼很久,最後才憋出一句:「您……還能去美國哪?」
降谷正晃大笑起來。「怎麼不能?我的生意夥伴就在白宮。接我的飛機半小時後到,這瓶紅酒就是他們送過來的——特級勃艮第,你不妨嘗嘗。」
「可是……」秘書吞吞吐吐,「您在國內……的那些……」
「你懂什麼?那叫沉沒成本!」降谷正晃一揮手,「我在國內這樣,出國不是一樣叱吒風雲?放心,不會過得比現在差的。」
「但您以後呢?萬一如果被捕……被引渡,畏罪潛逃,您會……」
降谷正晃已經有點不耐煩。還在官房長官的位置上,他不介意戴上師長的面具點撥秘書,但他點撥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他說:「就算引渡是死刑又怎麼樣?我走到這麼高的位置,享受了多少,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見過這種風景。生前就是人上人,過夠了,那麼縱管死後又如何?」
秘書垂著頭:「原來如此。」
降谷正晃高高在上地訓斥一通,心裡也沒指望秘書能理解他的話。他仰起頭,不耐煩地看著鐘錶,這時才察覺一絲異常——
他也的確鬆懈了。幾年的時間,當真以為眼前就是個能幹的老實人。
「砰!」
乾脆利落的一槍。
加裝了消音器的槍口升起白煙,大廳在藍調下更顯寂靜。降谷正晃猛然起身,蹭蹭後退兩步,比他更快的是正中心口的子彈!退後的動作變成仰倒,降谷正晃踉蹌幾步,重重地摔在地上。
秘書慢慢地放下槍。他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想要大吼又想要痛苦,混雜著劇烈喜悅的悲愴同時呈現在臉上,讓他顯出格外的矛盾:「……可惜,原來只是這樣。」
什麼?
「原來殺人這麼簡單。」
僅僅只需要對準、扣下扳機,喋喋不休的人就能顯出驚恐的表情。子彈擊穿了橫膈膜,出血量不會那麼洶湧,這也是秘書計算好的——它會無限期延長死亡的過程,中彈者會死於無法呼吸。
就像當初的車禍一樣,飛濺的玻璃扎穿氣管,倒地的人明明還有救,卻因肇事逃逸而在窒息中無力回天。
秘書近乎自言自語地問:「現在呢,你還堅持自己的看法嗎?」
位置互換,當你成了那個被殺的人,是否能繼續保持著這種……高高在上的,漠然的,不管死後如何的態度?
他垂下眼,看著地上的那個男人。降谷正晃嘴唇翕動,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沒有機會了,秘書知道自己不會有回答,他只是想這麼問。
秘書報復的原因並沒有降谷正晃設想的那麼複雜,連組織的事都不牽涉,那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小人命。十幾年前,當降谷正晃還沒有司機的時候,一次夜間聚會結束,醺醺然的他不自覺踩下油門,車身卻猛然一陣巨響……他一腳油門飛快逃離現場,又用關係擺平後續,死者的家人連上訴的機會都不會有。
她的兒子來到現場,只看到一條長長的、掙扎的血跡,直到最後她都睜著眼。
那是秘書的母親。
秘書漠然地垂著眼,經年執念成真後,人其實是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的,他像個程序精密的機器人,有條不紊地把人扔在窗邊,隨後又是一槍。
玻璃無聲地裂開了一個彈孔,完成一切後,他將手槍收入懷中,按開牆上的一條密道,閃身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