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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利略微側過臉望向他,在氧氣輸送裝置形成的薄霧隔膜下,澄澈湛藍的雙眼和鼻樑挺直的線條都被氤氳得模糊不清。
只有他發出的聲音格外清亮明晰,就像是直接來自她的腦海,「準備好了嗎?一分鐘後你將進入我的大腦,凱薩琳。」
「在此之前我也必須提醒你——」
儘管此時還在心裡猶豫不決,眼下的境況也讓她不得不繼續說下去,「你可能會看到很多……嗯,使人不快的回憶。」
羅利不自覺地翹起唇角,閉上眼睛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通感,低聲說道,「你也一樣。」
蔡天童低頭觀察了一會兒電腦屏幕,上面顯示著兩人腦部神經穩定程度的圖譜。
他必須小心以對。這次進行通感的兩個人都比較特殊——他們都有著不願碰觸的慘烈回憶和沉痛傷疤,稍有不慎就會導致失准甚至於記憶迷失,從而釀成大禍。
由於這層關係,他反覆核對每一個細微的數據波動,檢查了幾遍確認通感條件完備無誤,於是他放下了一顆高懸著的心,面對駕駛艙內狀態看起來都不錯的兩人清脆地打了個響指:
「閒扯和聊天結束了嗎?很好,駕駛員準備完畢。現在開始進行神經元架橋對接。」
下一個瞬間蘇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就像精神抽離肉體,與另一個靈魂對接相融,合二為一。
她閉上眼睛。
——「駕駛員通感已完成。連結信號強烈穩定。」
電子合成音公式化地起聲報備,蔡天童與身後的斯泰克將軍對望了一眼,彼此都鬆了一口氣。
無暇顧及其他,羅利進入了一個記憶的漩渦。
【黑髮黑眼的女人面容熟悉,她坐在一個四方形的木質餐桌一角,跟坐在對面的中年夫妻親切熱絡地交談。窗外爆竹聲噼里啪啦擾人耳膜,她的臉上卻洋溢著他從未見過的幸福神情。】
凱薩琳……?可那對中年夫妻稱呼她卻是……一個「Sue」音開頭的名字……?
羅利垂手立在她身邊,想碰觸她因為歡笑輕微抖動的肩頭,下一秒場景忽而轉換——
【摧枯拉朽的戰場炮火轟鳴,槍聲撕裂硝煙,手榴彈時不時在各處接二連三炸響,四面八方都噴薄熱浪,一個穿著灰橄欖色軍裝的女人磕磕絆絆地抱著槍,從堆滿了屍體再找不出一個活人的戰壕里爬了出來,乾嘔著畏手畏腳地企圖穿越槍林彈雨——
自死角穿梭而來的大口徑子彈打穿了她的腿腹,也擊碎了她的腿骨。她猝然跌倒在地,小腿以不正常的角度扭曲彎折。她匍匐著指尖深陷入地面努力往前爬去,斷腿無力地拖拽耷拉在身後,隨著她艱難而吃力的移動,乾熱塵土上逶迤下一連串蜿蜒血跡。
一枚冒著煙的手榴彈滾到了她的腳邊,炸飛了她的半個身體,待到浮起的煙塵散去,她的下半身已然消失不見,只留下滿地崩裂的碎肉和從截斷的腰腹流淌出來的、血肉模糊的腸管和內臟。
然而她依然沒有死,在痛苦中苟延殘喘地掙扎了一夜,直至天穹邊緣泛起晨曦的灰白才停止了呼吸。】
這是誰?羅利心下發冷地旁觀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涼透,心頭愈發疑惑。
就在此時,畫面又變了——
【還是黑髮黑眼的她,趴伏在床頭的身形纖細高挑,被寬鬆睡裙包裹著一動不動。驀地,她劇烈地戰慄了一下,張開雙眼跳了起來,急促喘息著環視這個房間。
眼底翻騰的恐懼和絕望被平息下來,她滿臉晦暗焦躁的乾枯,蜷縮到床腳抱膝把自己埋進被子裡,繼而響起的抽噎聲越來越大,最終演變為撕心裂肺的嘶聲啜泣。
等了一會兒,她紅腫著雙眼掀開被子,乾涸的淚痕掛在眼角。她從床腳抽出一個線裝筆記本翻到中間頁,用發著抖幾乎握不住鋼筆的手寫下一個歪歪扭扭的數字——「1」。】
之後的影像不斷變換,只有一個人的身影極有規律地間隔出現。
每次當他看見陌生的女人死去,接下來在另一幅場景里出現的一定是她——被稱作「Sue」的凱薩琳。
而那時,她勢必會拿起筆,在本子上記錄一個數字。
隨著筆記本頁面上的數字不斷累加,終於,她握筆的手已經不復顫抖,神情也變得穩定平淡,甚至有幾次,她一臉稀鬆平常的神態,連記錄都遺忘到了腦後。
眼前闃黑一片的虛空支離破碎,無數紛亂凌雜的景象走馬燈般環繞周身,逐漸紐系拼接成完整的記憶鏈。
他好像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只能被動地承受鑽入腦髓的一切,黏稠濕膩的熱汗自額角滾落下來。
一次又一次面對死亡使他心生畏懼。他想起通感之前她說的話。
「使人不快的回憶」……?不,並不是那麼輕描淡寫的東西。
他能感受得到。
他能感受得到一股渾濁的恐懼瘋狂滋長,撞碎心臟焚燼靈魂。
深重的絕望具現成蔓藤爬滿全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充斥整個世界。
一切都是死循環。沒有出路也看不見未來。
就像——
就像他再度聽見了兄長揚希被巨獸的利爪提出駕駛艙高高地墜入無星夜空、消失在他生命里之前拼盡全身力氣嘶吼出的最後一句話,「羅利,聽我說,你要——」
紅燈閃爍起來的同時警報器也嘀嘀作響,中央控制室里的蔡天童低下眼粗略一掃,立刻大驚失色:「……駕駛員出現極其劇烈的情緒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