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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不能指怪崔氏領頭人目光短淺,不曉得往有出息的子弟身上投資,而是這大寧天下在好幾十年的動盪里,沒有為江州這塊地方營造出好的出仕條件,到真正定鼎天下,削了江州五大家族勢力,將江州納入大寧稅務版圖範圍內,也只堪堪五年不到。
三區二十八個縣的江州,所有職能衙門官位,早被盤踞百年的五大家族分完了,想從這些豪族手裡分一杯羹,就崔氏這樣的家底,全投進去估計都不夠。
大寧武皇帝沒有用像征服其他地方的方式,強攻江州這個繁華地,而是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一點點瓦解了各大家族相互間的信任,以最不會破壞江州生態的手腕,保留了這片繁華地的建築和財力,使之沒有在戰爭硝煙中毀於一旦,而朝廷也因為江州財富的反哺,惠及其他州府,有餘財開始搞建設發展。
恩科剛過兩年,今年的江州學子會與大寧其他州府里的學子一起參加鄉縣府試,進而入京會考。
崔閭將眼神放在長子崔元逸身上,他在族學的時候就過了童生試,若趕著時機去考院試,那麼明年就有進考鄉試的資格,只要取得了舉人功名,哪怕會試不第,他都要舉族之力送他入京出仕。
危機來自上京那看不見摸不著的豪門大族,他不能兩眼一抹黑的等著別人把刀舉起來,他必須得清楚京中豪門分布,而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放心交給旁人做,長子得他親自培養,又是自己的血脈至親,沒有比推長子出仕更叫人放心的舉措了。
他的心念轉瞬,一張冷然的臉上並叫人看不出想法,長年苛刻的神情只有心思深沉不敢讓人猜測的威嚴,連吐出這般斷人前程的駭然之言,也一時無人敢尖聲反駁,所有人的臉上泛出一片空白,瞪眼朝他望來,露出疑似聽錯了的怔愣,直到崔誠為了確認重複問了一遍,才如石子投湖般震起一片漣漪。
崔仲浩只覺腦眩眼暈,身體猛然一晃,根本控制不住聲量的叫出聲,「父親……」
父告子,告的還是忤逆罪,他這輩子別說當官,就是想安生的過個平常生活,恐也不能夠了,就算不分家不出族,他在宗族裡也將無體面和立椎之地,連帶他的子女們,也都將被邊緣化。
崔元逸也沒料父親竟然會出這樣的狠招,以為是自己的沉默加重了二弟的懲罰,也立刻膝行上前聲援,「父親不可,二弟從小愛書,苦讀數載方有此成效,明年鄉試定能中舉,只要花些銀錢,定能在江州府謀一小缺,朝廷近年大改江州官制,今時早不同往日,百廢待興里,我崔氏定有可大為機遇,父親不是一直興嘆海港碼頭的舶來生意麼?只要二弟進了府衙,這口肉咱們定能吃上一口,父親,滿族裡沒有比二弟更適合的人了。」
崔仲浩以頭嗆地,很快額頭便紅腫一片,聲音哀泣,「父親,如此罪名兒子怎能承受?功名被革,名譽盡毀,兒子此生便沒了活路,妻兒更會跟著遭累,您便真的厭了兒子,大可罰兒子抄書跪祠堂,哪怕抬了家法鞭笞,也……也……父親,求不要斷了兒子前程。」
跪在後頭的二少夫人終於從公公和丈夫的言語裡聽明白了話,當即也嚇的面色發白,摟著身側的兒子,連帶著兩個女兒一齊跪到了崔仲浩身邊,跟著他一起瘋狂叩頭,而三個孩子則被嚇的當場大哭,拼命的往母親懷裡鑽,場面一時喧鬧的控制不住。
崔季康和一直默不作聲的兩個姐姐,也在震驚中回神,忙也跟著一起求情,雖然崔仲浩的小心思確實膈人,可在他們心裡還不到要受這麼重的懲罰的地步。
畢竟是一母同胞,他們不能這麼幹看著他被毀。
崔閭扶著崔誠的手起身,一步步的走至次子身前,垂眼看著他滿身狼狽,「你怨我跟你母親忽視你,不滿你大哥得為父親自教導,不忿幼弟受姊妹疼寵,受母親偏愛……可是仲浩,你那一書房的聖人言,三五不時的茶博宴,哪項不是在為父規定的支出外?季康從小喜歡擺弄木技,你大哥嚮往離岸的海船,你的兩個妹妹喜歡帳本比繡技多,可他們哪個像你似的如願了?便是在娶妻上,你也不曾受委屈,只你得了比他們更體面的岳父門頭……」
屋內喧鬧漸止,崔仲浩愣愣抬起臉,錯愕的抬眼迎上老父親的目光,卻對上了一副晦澀不明的眼睛,他的脊背忽然竄起一股涼意,頭一次真切體會到內心被扒光的恐懼,也從心底真正升起了對父親的敬畏。
這不是他以為的,只會死守家財,目光短淺不知為家族長遠未來規劃的縣鄉富紳,也不是眼中只有家宅門前一畝三分地的吝嗇老頭,更不是對老妻漠然,無視子女需求的冷酷人。
他只是不說,他心如明鏡,他對家宅子女之性情了如指掌。
所有人都抬眼追著崔閭遠去的身形,漸漸的發現他越走背越直,越走越身型□□腳步堅毅,在即將跨出門檻時,傳來一聲淡淡的猶如大赦的交待,「禁茶博宴,搬空他的書房匯入族學書樓,傳族長令,此後未經我允許,不准任何人出具保書助他鄉試,祠堂的西廂房收拾出來,讓老二搬進去,抄祖訓並負責祠堂香火,除朝食和哺食外的一律湯水不准入,禁葷腥禁僕從近身漿洗及院落灑掃,侍祖先就該靜心苦志,親力親為。」
半晌,對著敞開的大門,傳來崔仲浩顫抖的泣聲,「多謝父親寬恕,兒定盡心盡力的侍奉祖先,必事事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