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他默默的跟在老爺子身後,看見他從跨進門的那一刻起,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齊齊往兩邊讓道的行止,再到老爺子抬手間落坐,揮手讓人將待處理未匯報的事情呈上後的從容,突然就懂了兒子眼神晶亮的,跟他比劃著名看祖父掌家理事時的那種崇拜和驕傲。
他也是在老爺子身邊長大的, 可他從未用這樣的角度看過老爺子, 尤其從中了秀才後,就感覺滿嘴節省持家, 花一個錢跟要人命似的老爺子,哪哪都透著世俗、庸碌以及鼠目寸光。
老爺子中舉的喜報和官錄, 他在大哥手裡看到了,那一瞬間對從前自己輕視老爺子文才不如自己的心理,兜頭如一巴掌般扇在了臉上,羞愧的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等再從大哥的舊文里淘出他隨手作的策論,更只覺自己這麼多年,在父親和大哥面前的洋洋得意如小丑般,五味雜陳漸至麻木。
怪不得每次小五在他暢聯文采勝五嶽的自誇里,總會露出同情又憐憫的光,那時他把這稱之為羨慕嫉妒,現在才知道,那是看弱智者的光。
兄弟幾個,小五最清醒,老大最自謙,只他最自高自大。
他沒再對老爺子安排他,走商道的事提出異議,就像大哥說的那樣,父親的安排總是為他們好的,無論作出何種決定,老爺子的目地一定是以家族前景為重,身為宗子和嫡支子嗣,既然享受了族中最好的資源,那本身就也當有為族裡奉獻一生的準備,無論做什麼,以氏族以家庭為重,才是他們為人子為族支的責任和擔當。
崔仲浩養好病後,就主動接管了大宅瑣事,後宅仍由大嫂吳氏打理,前院則由他和誠伯共同處理,只不過他目前只負責大宅範圍內的小事,大宅外務主要由崔誠把控,老爺子只會在晚膳後抽出一個時辰,聽兩人將白日裡的事匯總一遍,查漏補缺。
只幾日,崔仲浩就從老爺子的言辭行止間,窺出了他深淵般的心思,對於家事族務處理的得心應手,以及遇事有幾種方式的預設規劃,那是從前他不知道的一面,也終於明白了大哥總在父親面前顯得懦弱唯唯諾諾的原因。
根本沒法不怯懦,站在處理大小事都顯得那樣信手拈來,好像就沒有什麼不能過的崁般,綻著絕對自信的老爺子面前,連提個自己的見解和看法,都顯得那麼不懂事和心虛,總有種搬門弄斧之感。
挫敗感真是太強了。
崔仲浩頭一次從心裡開始,重新評估大哥在家中的地位,並對能頂著這般壓力,還敢掀了老爺子決定好的事的大哥,報以打從心底里的敬佩。
現在回頭想想,若換成他處在大哥的位置,是否有敢頂著父親的憤怒,替母親委屈,並偷摸的為亡母更換更為貴重耗錢的棺槨?
答案是不敢。
所以大哥才能頂住二叔帶人逼迫的壓力,等到了父親的清醒,也才能在看透他算計的理智中,挑出最能穩妥將大宅過渡的算策。
在父親的言傳身教和高強度的打壓下,顯得默默無聞暗淡無光的大哥,其實才是他們兄弟中心計和抗壓能力最強的,所以,這也就是他能改變父親,替他前程重新規劃的根本原因?
崔仲浩這幾日的思考,勝過了往前二十幾年的,尤其在老爺子日日刷新他的認知下,總讓他感覺自己白活了。
他現在倒是有些羨慕小五了,居然能在老爺子的眼皮子底下,過的那樣沒心沒肺,且還能在老爺子的禁區里,活出了自我。
小五要去北境學藝的事,終於徹底讓崔仲浩認識到一件事,老爺子支持一切以實用為目地的耗錢行為,舞文弄墨可以,但非常討厭以文炫技,想想他以前作的那些風花雪的酸詩爛詞,崔仲浩就臉紅,在老爺子心裡可能早就想抽他了。
大姐說的沒錯,他遇到了老爺子脾氣最好的時候,要換了以往任何一個時間點,他該跟著二叔一樣,被永久的關在祠堂里,一輩子別再想出來。
正如此思維發散著,就聽隔壁祠堂里突然傳來一陣嘶吼痛罵聲,聽那聲音應該是崔奉叔的。
果然,就聽有人跑來跟崔元池耳語了一聲。
崔元池立即躬身到了堂前首座旁,低聲對查看近日的族務處理冊的崔閭道,「大伯,隔壁奉叔要見您。」
說完頓了頓,「剛從京里來信了,那邊去的人撲了個空,五個孩子帶回來兩個……家財被清走了大半,只剩了些不好挪動的家私擺件。」
邊說邊將剛收到的信件遞給了崔閭,臉上神色有些懊惱,低頭道,「是我們這邊的人去的晚了,沒能早一步……」
崔閭抬眼看了他一下,崔元池立即把腰彎的更低了些,便聽上首處傳來一道聲音,「是租的漕運船便宜了吧?錢沒給夠?」
崔元池咬了咬腮幫子,「他們要的太黑了,咱們去的人多,按人頭算過一次江就要近百兩,再若帶人回來,更要翻倍,我……我便故意抻了兩天,哪知道就遲了……」
崔閭將信件放在桌面上,扣著手道,「走私道是這樣的,不花錢誰肯走險?咱們這是捉人拿髒,若按正經官辦,走官船是最穩妥的,可咱們這不是不想走官案麼?是以,有些錢該花還是得花,下次記住了,別在不該省的地方簡省,不值當!」
崔元池臉色泛紅,「是,侄兒受教了。」
崔閭擺擺手,「去讓回來的人過來,我先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