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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百戶,加上佃農近千,若有心人從中煽動,別說他往日積壓的威嚴,就是他把全府內外的護衛隊都派出去,也鎮不住存心要搶奪的人。
崔閭別的倒不擔心,唯餘一樁事終身無法釋懷。
他捻著掌中的杯蓋,沉吟半晌道,「我崔氏祖籍有一隱秘,一直存在每任族長的心裡,不到末了是不能告之後人的……」
夢裡,次子高中任官後,為趨付京中同姓高門,恬不知恥的以旁支降格攀附,長子雖心有不滿,可形勢逼迫下,只能捏鼻認了所謂的旁支庶系。
崔閭冷著臉對屋中眾人道,「如今京中有一支崔姓貴門,其本家出自清河,因族中任官者眾,又與各世家豪族多有姻親關係,便自詡為天下第一嫡脈崔姓,視其餘崔姓為旁支庶出……攬之為奴,使之為依附婢卑……」
幾人不解,因為天下崔姓眾多,有富當然也有貧,他們困隅一地,腦中並沒有貴姓族支的概念,於是,只側耳專注的聽著上頭崔閭的說話聲。
崔閭頓了頓道,「清河崔氏固然顯貴,可我博陵崔氏也並非旁支雜脈,我們這支乃博陵崔氏長房嫡支,與茳州錢江的博陵崔氏二房一樣,都是博陵嫡脈,與清河崔氏在百年前未分宗時,是一個祖祠里的,只不過因為帝位分歧,清河那邊始終擺不脫參與朝局的野心,而我博陵這支只想安穩度日,兩邊因治宅之策不同而漸行漸遠,這才少了交集,成了陌路。」
來的幾人在族中並未掌握要權,可私底下卻是真正替崔閭梳理族產的幫手,若說他們對於崔閭暗地裡交託給他們管理的產業毫無疑問也不對,光有能力籌建一所縣級最好的族學,就不能單純的以為崔氏是個只以農耕為主的鄉紳土財,旁人不知道,他們可是清點過族庫私房的,那裡有一整個庫的書籍,涵蓋百餘年前的孤本珍籍,建族學的那一點點藏書,真就只是那個書庫里的九牛一毛而已。
原來,他們竟也是貴門之後,姓氏不僅大有來頭,且足能與京畿豪族比擬。
崔閭眼神隨著話音逐漸凌厲,捏著茶盞的手指用力到青筋畢露,嗖嗖涼意直衝眾人耳鼓,「祖上為避世,不欲攪進皇權紛爭,在百多年的爭鬥里,清河被抄過、殺過、剿過,可他們因舉全族之力,拼護下了嫡支嫡脈,後為了發展便兀自吞併一些庶脈旁支,以充族中興旺之相,我作為一族之長,可以理解他們拉人墊背或以壯聲勢之舉,可同樣我作為一族之長,卻絕不允許這種踩踏,欺辱之事禍臨我族頭上……」
是的,每一個肩負族興使命的掌舵者,都有不擇手段護族延續之重任,吞小而興大,換做他站在清河崔氏的立場,他也會施以手段凌駕一切弱族之上,可當他成為粘板上的魚時,哪怕拼個魚死網破,不到最後一刻,他也不能將全族老幼的興亡拱手讓人。
這是責任,一族之長存在於血脈里的重擔。
「啪~!」一聲蓋沿與盞身磕碰之響,鼓盪著金石音鳴聲傳進眾人耳,便聽崔閭措詞嚴厲,聲調昂揚的宣布,「即今日起,我博陵崔氏不再避世躲閒,凡我族人有能力者,無論文韜武略,凡有才能者,皆可舉官就任,一切所需開消打點,盡可來族中支取。」
夢裡,清河崔氏明明知道有權貴欲往這支同姓弱族出手,卻不示警不幫扶,沒有一點收取孝敬後的同氣連枝之義,哪怕提前透個口風,就算仍然改變不了結果,也招不了崔閭不恥這種過河拆橋,違約背信之厭恨。
你欺我兒不知博陵和清河的關係,騙他降格以投,拱讓大額孝敬,卻在大禍將至時抽身旁觀,我不管你現在的盛名,和撒滿朝野的官位,即日起,我博陵兒郎亦將以身掙名搏位。
雖有違祖訓,可來日到了地下,他自也有擔得起今日抉擇的問詰之語。
不過是為全族老小謀一生路爾!
清河崔氏一直都是皇族坐上賓,其清貴的名頭,累世的資業,讓他們可以當之無愧的坐享眾人擁拓,幾乎每一任家主都有賢能之名,崔閭不清楚引導崔仲浩入清河崔氏的人是他們幾房的子孫,可都不妨礙他把帳往那位家主頭上算。
子嗣業障,要麼承上要麼禍下,他總要有一個對標的債主。
一屋子人瞪直了眼,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了什麼,好長一段時間後,終於有人聲息微頓又小心的問了一遍,「大伯,您的意思是……?」
崔閭一直秉持祖訓中的藏拙二字,他放嘴笨木訥者出仕,不是真的厚愛老實淳樸的,而是這種人不容易招禍,膽小會躲事,放在一些權小實幹的職位上,既能在必要的時候替族裡抹平一些事,又能不起眼的探知一點點官方消息,就是放在官衙里的眼睛,也不需要他們有多大貢獻,當個釘子不叫他兩眼一抹黑的遭人算計就成。
另一大好處就是——震懾,讓族裡那些跳脫不老實的傢伙們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是他這個族長願意扶持,肯出手干預前程的類型,想靠聰明狡黠謀上位的,首先他這一關就出不了,他這個族長非常「厭惡、恨及」了一臉聰慧相的族人。
「從前攔著你們,不叫你們科考,拘著你們在族裡當『無用』之人,甚至背地裡還要挨一句窩囊廢的指摘……雖是依循祖訓『不可高調招人眼』之舉,可到底也有我多年固化的思想所致,時宜事易,如今新朝百廢待新,皇帝有意扶持中低階世紳百姓,那新改制的考學制度,文理細分出來的各大章程,讓低階識字不多的普通百姓,也有向學之地,你們如果不了解,一會兒出門就去找人打聽打聽,皇帝新推行的小科試,已經不需要只會錦繡文章的純文學子了,算學、手工制藝、匠者,以及木工科,都從賤業中挪了出來,能者不僅有入朝列班的資格,甚有能得到皇帝召見的殊榮,還有武學,也被單提了一科作為特長特招標準,哪怕只是會跑,只要能一氣跑出五六百里,都能得到探馬斥侯的舉薦文書,直接受招入伍當伍什長……我們現在的皇帝,是得天授命的真天子……」